“你没事吧，做噩梦了？”

谢家瑜从床头柜那儿抽了好几张纸巾，递给姚尧：“赶紧擦擦，你这大冬天的咋还能睡一头汗呢？”

“丁衍没事吧？”

梦境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姚尧的心跳快得厉害。他甚至有点恍惚，现实和梦，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他能有什么事，拿了冠军估计做梦都能笑醒。”谢家瑜给姚尧倒了杯水，“喝点？”

“谢谢。”

冰凉的液体从喉头滑进身体里，姚尧这才觉得缓过来了一点。脊背上一片黏腻，他一摸才发现，全是冷汗。

“咱俩一块儿住了这么多回，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说梦话。”谢家瑜一边看姚尧换衣服，一边担心地说，“你到底梦见啥了？声儿那么大，连我都被吵醒了。”

“我说什么了？”姚尧动作一顿。

“听不懂，叽里咕噜跟俄语似的，反正听上去怪难过。”谢家瑜皱着眉头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试图模仿姚尧刚才说的话，但最终失败了，“你还会说俄语呢，我以前怎么都不知道？”

“你想多了，我哪会那个？”姚尧勉强对谢家瑜笑了笑，仰头呼出胸腔里的浊气，只觉得心有余悸。

***

冬奥会还没闭幕，但花滑男单的全部赛程都已经结束。选手们除了参加25号的表演滑以外，就没什么别的事了。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姚尧和丁衍之间有些事儿，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

平心而论，姚尧还是没想好，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推了。他和丁衍约好在对方的宿舍见面，一大早就一瘸一拐地进了俄罗斯队员宿舍楼的走廊，还没走到丁衍房门口，就听见不远处的消防通道里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用的还是俄语。

其中一个声音姚尧很熟悉，是伊万，另一个则是……道尔顿？

“莱蒙托夫的话是真的，你知道。”

道尔顿一向不是很待见伊万，这点姚尧知道，所以他这会儿的语气也不是很好，冰冷里还带着明显的敌意：“你一直知道米哈依尔是清白的，他根本就没有杀人。”

“他已经死了两年，当初有没有杀人这件事，还有什么讨论的必要？”伊万冷笑道，“再说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他吗？他到死都背着骂名，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讨厌他，和我现在发现他是无辜的，觉得他需要洗脱骂名，这两者是两码事。”道尔顿说，“我反而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替他澄清一切？他还活着的时候，你明明就知道……”

“我凭什么这么做？”伊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Fuck，你是他男朋友，能不能像个男人一点？”

“这件事是他告诉你的？”伊万立马警惕起来。

“你是真以为你藏得很好，还是以为我瞎了？”道尔顿声音里的愤怒快要压抑不住了，“他当初是怎么对你掏心掏肺的，你不会忘了吧？这两年来你晚上真的睡得着吗，你敢说你没有愧对于他？！”

“他心甘情愿要倒贴，和我有什么关系？”伊万听起来丝毫不为所动，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嫌恶，“我告诉你，要不是他觊觎我、勾引我，我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你撒谎。”

道尔顿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姚尧听得出他的情绪愈发激动，却又没什么底气。毕竟姚尧前世虽然和道尔顿曾经是朝夕相处的队友，但基本上不是在吵架，就是在互相较劲，根本谈不上对彼此有多少了解：“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做你身边的菟丝花？”

“事实上他就是那样做了。当初他受伤退役以后，桑切斯想让他去队里当教练，他没答应，你猜是为什么？”伊万说到这里又笑了笑，放低了音量，“听我的话，别再追查这件事了。你也不希望自己当初和弗拉斯的关系被公之于众吧？”

“你怎么知……”

“你这些年在好莱坞混得风生水起，有多少女粉丝做梦都想嫁给你？要是她们知道自己的偶像不光是个同性恋，当运动员的时候还和自己的教练纠缠不清、打压队友，会怎么想？”

伊万没理会道尔顿的惊讶，自顾自说下去：“你觉得美国到底比俄罗斯开放多少？那些人不会用石头砸死同性恋，但是会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你最热爱的银幕上。”

伊万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姚尧听见他推开消防门，赶紧转身藏在宽大的柱子后面。几秒后，道尔顿也离开了。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白色的灯光晃着姚尧的眼睛。他把脸埋在掌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心里像被人刺了一刀，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只觉得冷，被刺穿的地方空落落的，那是一种比疼痛还要可怕得多的感受。姚尧现在真的想抽支烟，或者喝点酒，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忘记他当年和伊万之间发生的那些事。

可是他偏偏忘不掉。

2008年的时候，米哈依尔十九岁，已经进了国家队三年。三年来，虽然外界都说他是个难得的天才，但奥古斯特始终都对他并不看重。以费多尔为首的男单队员们和他的关系也都不是太好，所以他一直挺孤单的，每天除了不停地训练以外，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个人在冰面上加训，下冰的时候被冷空气激得打了个喷嚏。他还没来得及去拿自己的纸巾，眼前就有人递过来一件黑色的风衣外套。

“你冷吗？”

米哈依尔面前响起一道温柔的男声。他抬头，看见一个最多十六七岁的少年望着自己笑：“我叫伊万·彼得罗夫，今天刚进成年组。”

“谢谢。”

米哈依尔犹豫了一下接过伊万递过来的风衣外套，但是没披。因为伊万的宿舍就在他隔壁，所以那天晚上，他们是一起走回去的。

那天晚上他们都聊了些什么，米哈依尔后来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从那以后，他和伊万就慢慢熟络起来。

然后很快，他就喜欢上了伊万。

他会喜欢伊万好像是件毫无悬念的事。伊万长得好看，一双棕黑色的眼睛温柔又多情。自从西瓦去世后，还从没有人像伊万那样，对米哈依尔那么好过。每次他们在更衣室，或者任何无人的地方相遇，伊万都会有意无意地触碰米哈依尔的指尖，替他撩起落在耳侧的碎发，挽起运动服的袖子。

也许伊万对自己，也是有那么一点感觉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米哈依尔会幻想这种可能性，从那些让他悸动不已的肢体接触里寻找这个猜测的可能性。但无论他怎么试探，伊万都没有给他更多回应。

还是他自作多情了。

失望的感觉在米哈依尔心里发酵，很快就变成内疚。他生怕吓到伊万，生怕毁掉这段好不容易得来的友情，能做的只能克制和回避。

但到头来，一切都还是徒劳。

还是2008年，休赛季的时候伊万在家里办了场聚会，请了十几个队友和同门的师兄师弟。他在社交上一向比米哈依尔活络，又受人欢迎，一整场聚会下来，米哈依尔甚至都没找到什么机会和他说话，只能一个人沉默地坐在旁边，听他和朋友们聊起自己喜欢的女孩，说等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去和她告白。

米哈依尔从来不喝酒的，那天晚上却硬生生灌了好几杯伏特加，什么都没兑。他醉了，又晕又浑身燥热，被无名的**弄得恼火。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着寸缕地和伊万一起躺在床上。

浑身都疼。

米哈依尔几乎是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转头一看，床边的垃圾桶里有用过的套子。

他慌了，下意识想逃，伊万却握住了他的手腕。

“米沙，你要去哪？”

“我……”米哈依尔不敢看伊万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完了：“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我不记得……”

“没事的米沙，你别这样，别紧张。”伊万低声安慰着他，“我知道你昨晚喝醉了，否则你也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抱着我，说你喜欢我，求我……”伊万那年才十六岁，平时米哈依尔甚至都没怎么听他说过脏话，更别提这么露骨的词，“求我□□。”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推开？”米哈依尔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没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面对伊万，“万尼亚，你不觉得我恶心吗？”

“把这件事忘了吧。要是你实在介意，和我绝交也可以，我理解，真的。”

“说实话，直到昨天晚上被你抱住的前一刻，我都没想过自己会和‘同性恋’这个词搭上边。我一直是喜欢女孩的，但你对我来说好像不一样。”伊万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但你能不能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放心吧，我舍不得和你绝交的。”伊万温柔地抚了抚米哈依尔的头发，蓦地凑近了他。有那么一瞬间，米哈依尔甚至都以为对方要吻上来，但是没有。

米哈依尔有点失望，但眼下的局面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等了整整三天，最后一天晚上，伊万敲开了他宿舍的门，棕黑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和深情。

“我想清楚了，米沙，我回不去了。”

“我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但我好像对其他男人没兴趣，我只喜欢你。”

“你放心，从今往后有什么事我跟你一起扛。我是你男朋友了嘛。”

“傻不傻？你比我小三岁，真要有什么事也是我挡在你前面。”米哈依尔忍不住抱着伊万吻了上去。他觉得上帝总算是眷顾了自己一次，他没能像其他人一样有个安定幸福的童年，后来又失去了唯一爱自己的哥哥，但是现在，他有伊万了。

从此以后，伊万会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