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他知道李承乾沉敏，却也知道他养尊处优二十年，哪怕是少时读书的时候，也从未落下过一餐食。
两天水米未进……这是铁了心在告诉自己：他不认错。
“这问题还需要朕来解决？”庆帝心烦意乱。
“……对待犯人的法子用在储君头上，陛下，未免失了我庆国的礼数。”陈萍萍委婉道。
“太子……”庆帝摁了一把桌案，站起身，“愈发大了，心思也愈发的偏了。”
“臣倒没觉得？”陈萍萍揣着明白装糊涂，“太子依旧是从前端方知礼的储君，举止有度，喜好书文，虽不肯进食，却问臣要了几本书来看。”
“什么书？”
“范闲的《诗神》，还有古远所传的那本《诗经》。”
“他是不是还念着那一句，棠棣之华？”
“是，不过，另外还有一句。”
“什么？”
“全君臣义，成父子亲。”
“她说得对……是我害死了他……”
李承泽蹲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淌，范闲实在是憋不住了，冲上前扯着他的衣袖将他拽起来，“二殿下！”
“她应该是那一天在祈年殿看到了什么……”李承泽自恨无比的笑了一声，无助而悔恨，“是我，是我只顾着自己轻狂，只顾着自己任性，李云睿说得对，我既没有能力护他，又何必招惹他，把他拖进来。”
“殿下！你喜欢一个人，对他好，向他表达你的爱意，这些都不是错，你明白吗？”范闲急迫不已的望着他落寞失神的双眼，扶住他的双肩，“哪怕那个人你无力去保护他，你也有爱他的资格，他高贵与否，落魄与否，失势与否，都不妨碍你爱他。我记得当时我和殿下说过，我一定要迎娶自己心中的那位鸡腿姑娘，不论她是公主还是丫鬟，只要是我的心上人，我都有爱慕她的权力与资格。”
“可他不同啊……我与他的身份，我喜欢他，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把他拖进旋涡里。”李承泽哽咽着望向范闲，“他说，他不要与我争，他说他信我……这话说起来容易，可真正做起来，却是在拿他的命在冒险……他已经被折磨的很疲惫了，为什么还要被我连累，我真的是一个无用的人。”
“可这本身就是错的啊！”
范闲也崩溃了，“难道殿下觉得殿下和太子殿下无休无止的争斗猜忌，这对庆国来说是好事吗？兄弟之间该是什么样子，殿下你没吃过猪肉也总该见过猪跑吧，你见过谁家被人称赞的兄弟是和殿下与太子从前那样，成日的互相算计你死我活？殿下，不是我对陛下不敬，但陛下的脑回路恕我直言，是真的有毛病！”
李承泽惊得一颤，就连谢必安也猛然抬起头惊诧不已的望着范闲——斥责当朝天子，他这是真的不要命了？？！
“难道就因为他是陛下就说不得一个错字吗？”范闲无奈至极，不想回应这二人宛如惊弓之鸟的神态，“陛下想要什么，我不明白，但二位殿下之间到底应该怎么相处，凭的该是二位殿下自己的心愿。既然有人想要把二位殿下关入牢笼拖下深渊，那就该联起手来把那个为非作歹者暴打一顿，而不是搞什么忍辱负重来恶心自己！”
“把谁……打一顿？”
李承泽愣愣看着范闲，范闲所指的那个人，是他一旦接近就只能腿软屈膝的无上君父……让他去反抗他，他想都不敢想。
“殿下难道不愿早日寻回太子殿下吗？”
范闲望着他茫然无措的眼睛问，李承泽默然许久，终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握紧了拳。
“范大人，二殿下。”
却是庆帝身边的侯公公匆匆赶到，侯公公下马躬身，“陛下请二位前往御书房一叙。”
“除了我与二殿下外，还有何人？”范闲预感事态不对，于是问。
“太子殿下，现也在御书房中。”
“太子？太子一直在宫中？……”“二殿下，无需多问，且和范大人随小人去就是了。”
范闲与李承泽看了对方一眼，终是接了口谕，跨上马，“那还请侯公公遣人，送婉儿回皇家别院。”
“范大人放心，老奴定会安排妥当。”
二人入了皇宫，入了御书房，照例入了御书房后的湖前亭廊处。李承乾正跪在烈日下，只留给二人一个背影，李承泽终于见到了他，神情激动，刚要上前却被范闲一把拉住。
果然，庆帝从亭廊尽头缓缓走来，一路上俱在看他二人的反应。
李承泽只得暂时把自己劝下，而范闲则是不解的望着庆帝，望着他走过来，略过还跪在地上的李承乾，走到自己与李承泽面前。
“儿臣参见陛下。”“臣参见陛下。”
“既然来了，就坐吧。”
“陛下。”李承泽却不曾起身，“太子犹跪侍与地，臣为皇子，自不敢僭越行事。”
范闲站在原地，“二位殿下都跪着，臣也不好坐下……”
“那就随你们两个。”庆帝却全然不吃他俩这一套，又一次略过跪在地上的李承乾回到廊下坐着，于是范闲尴尬的站在李承泽身边，李承泽尴尬的跪在李承乾身后，李承乾兀自跪在最前边。
雷霆君怒，都会最先落在他身上。
“牛栏街刺杀，还有庄墨韩构陷一案，都是李云睿做的。”庆帝絮絮说道，“近日，更是有朝臣上奏，说是范闲你，间接出卖了言冰云。”
“……什么？”
“朕也很难办，这是李云睿留给你的最后一招，朕毕竟没有明面上判她叛国之罪，故而朝臣上奏，为了皇室的颜面，朕也很难将她供出来，由天下人斥责。”
“陛下自有陛下的难处……”“太子一向与李云睿亲近，这些事情，他不会一概不知。”
范闲倏地转移目标，将目光落在李承乾的身上，李承泽更是一惊，望着李承乾无比单薄的背影，不知现在这番局面，他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长公主向来诡谲，神思深藏，太子就算时常拜望广信宫，也不一定就知晓这些事情。”范闲张口辩驳，“臣在祈年殿夜宴前还曾去过一趟广信宫，那臣，不也没有预料到长公主会对臣下手吗……”
“你与太子情况不同，太子受李云睿教养多年，对李云睿的了解远在你之上，他不会看不出，要么是知道，要么便是看出了，也不欲多问。如果李云睿犯下的罪过，仅仅是在京都，在庆国搅弄风云，朕倒都可以容忍，可是，她这一次，出卖的是庆国！”
“庆国”二字落下的口气及其凶狠，以至于跪在跟前的李承乾身形为之一颤，那颤抖落入李承泽的眼中，李承泽心中除却酸楚，道不出别的滋味来。
“……但现在也没证据说明太子和长公主有勾结不是？”范闲驳道。
“可问题是朕，同样没有证据，来证明你在这件事上是完全清白的。”
“不是，那他们到底想干嘛呀？”范闲见讲道理不成，索性开始撂挑子撒泼，“长公主都已经失势了，他们何必还要再这样愚昧？更何况陛下也知道，此事不是臣做的，那臣……”“那就得把罪责归到一个人身上，好替你来洗脱嫌疑。”
“……陛下此话何意？”
“太子，你可认罪。”
庆帝突然将话锋与目光俱落在李承乾身上，范闲与李承泽一怔，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庆帝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帝王之心实在是过于深沉，以至于范闲就算已经是沉着应对，却还是落入了庆帝的圈套里。
陛下想要废储？
范闲诧异无比的望着眼前的局势，如此做，岂不是把太子把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绝路上逼？
然而就在此时，李承乾所做出的的反应，却让二人更加的猝不及防。
“儿臣供认不讳，听凭陛下裁决。”
李承乾这一句话认下的罪过到底有多严重，他心里不会没数——但凡三岁孩童都知道叛国乃是重重之罪，主犯者诛灭九族，从犯者斩立决。
“父皇！”李承泽连忙叩首，“太子一时糊涂，才未能识破李云睿奸计，阴差阳错铸下大错，太子绝无有协助李云睿背叛庆国之意，还望父皇明察！”
“二哥不必求情，父皇所言，句句合理，我认。”“太子！太子身为庆国储君，一切行事皆以庆国荣辱为重！怎会做出这等荒谬之事！”
“正因为身为储君，所以才更应当言行谨慎，察觉奸邪，故而不知，不拦，皆是罪过，旁人或可以道一句不知者不罪，但我是储君，这本不是我能犯的错。”
李承乾铁了心往南墙上撞，李承泽拦不住。知道这时候替他求情无用，但要他坐在原地一言不发看着庆帝往他头上泼他根本承受不起的脏水，他做不到。
“太子啊……”庆帝站起身来，“既然你供认不讳那么你觉得，朕该怎么罚你？”
“应贬为庶人，圈禁幽闭，或发落边州。”李承乾闭上眼，“听凭父皇发落。”
“你就这么急着给自己认罪？”庆帝低下头来不解的望着李承乾视死如归的神情，“两天没吃饭，把你的脑子给饿傻了？”
“两天……”“两天没吃饭！……”
范闲还是没忍住，先李承泽一步将心中激动道了出去，却终究没能继续说下去。如今局面，他只能满眼慌乱的看着李承乾，不知该怎么帮他，但不论身为熟人还是朋友，此时此刻他的心里，都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心疼与不忍。
“看看，有人急了。”庆帝冷笑一声，“看来是朕这个父亲过于无情，到现在都没赐太子吃两块点心垫垫肚子。”
“儿臣心甘情愿，认罪伏诛！”李承乾实在是受不了庆帝这种欲擒故纵来回周折，“儿臣与姑姑走得近，说姑姑的门下实则是儿臣的门下，姑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臣，顺理成章。父皇若需要有人来认罪，儿臣认这个罪就是，求父皇不要再牵涉他人了！”
“你这是在说朕只是急着找一个替罪羊，不顾事实颠倒黑白，是在说朕昏聩？”
“儿臣没这个意思。”李承乾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儿臣饿了，只求父皇发落完儿臣之后，让儿臣先吃顿饱饭。”
“朕看你确实是饿得不轻！”庆帝终于收起他一直端着的姿态来，冷着脸转过身，“传庭杖来！”
李承乾一惊，不解的抬起头来，却只见庆帝的背影。
“太子行事不端，僭越阳狂，屡屡冒犯君父，着令，杖责二十！”
三人俱僵化在了原地。
李承泽在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大起大落后才终于彻底反应过来：庆帝要责的，哪里是什么储君莫须有的叛国与勾结。
他是要责李承乾没有听他的话，乖乖离自己远一点，狠一点，做他所期待的与兄长争斗不休继而制衡朝局的庆国储君
说到底，今天依旧是个试探，试探承乾对自己的态度，也是自己对承乾的态度；却又不仅仅是个试探——承乾这一生从未受过责打，更不要说还有外臣在场。庆帝这是要彻底打消他残存的希望，用一顿前所未有的重罚，来换李承乾的听命与臣服。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事来反抗庆帝，他们共同的君父，才招来如此祸端……
李承泽怔怔凝望着李承乾，他挪不动步，抬不起手，张不开嘴，眼泪却从眼眶中止不住的往下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