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难道就因为姑姑的几句挑拨吗!”

李承泽抬起头来,一改片刻前的恳切哀求,转而一种愤恨的神色,“一个连叛国都做得出的人,她的话,父皇就一定如此深信不疑吗?”

“她可没有在朕的面前挑拨。”庆帝冷笑,“李云睿临走之前说,朕的儿子,一个个都是人中俊杰,平分秋色。今后不论谁人继承江山,都是庆国的福祉。”

李承乾在沉思中倏地抬起头来,李承泽在原地愕然,突然反应过来庆帝这句话的用意——诛心。

庆国上下能真正继承储位的皇子,只有他二人,若承乾被废储,那么接下来接任太子之位的就是自己……庆帝这是在向承乾暗示,他如今这般不遗余力的为自己开脱,到头来,却是自己坐收了渔翁之利,而其中不乏有一种可能性,那便是自己,一直都在利用他。

“承乾!”“二哥,牛栏街刺杀一事,我确实知晓,正因知晓,才会故意设局引来鉴查院救范闲……我明知姑姑有可能暗中勾结北齐人,却还是纵容她肆意妄为,就是因为不想失去她内库财权的支持,说我与姑姑同流合污,这确是事实,我无话可说。”

李承乾说罢回眸望了他一眼,那眸色里透着些许安慰:叫他隐忍,叫他安心,自己从未疑过他,不会因几句话就对他失去信任。

高台上的庆帝看着这一幕神色一动。

李承泽睁大了眼,望着李承乾单薄无依跪在他身前的背影,只恨他从来都没有范闲的洒脱,也从来都没有真正沉下心来体察过承乾对他的情深意重。

承乾是真的从未把他和自己的感情当做一时的儿戏,他甚至有些时候都不在乎自己对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利用——只顾着将一颗真心向着自己,至于结果,他不在乎,如飞蛾扑火般倾尽全力的善待自己,护持自己,把他仅剩的筹码全部为自己而抵押。

他还是骗了自己,他还是不知自己对他到底爱到了何处,若他知道,他或许就不会这样决绝的为自己顶罪,为自己歇斯底里。

侯公公带着内侍们拿了庭杖来。

李承乾自己伸手,脱去自己身上的储君华服,只留下一身素白色的里衣。侯公公颇为不安的看向庆帝,庆帝示意他将长凳撤下去,让太子跪着受责就是。

李承乾莫名的松了口气,还好,不论如何,陛下都没有要当众折辱他的意思——若是跪着,庭杖便是打在背脊上,算是留他一份体面。

“你是真的与李云睿有所同谋,还是受了她的蒙蔽?”

庆帝突然转身问了一句,问这话的时候难得失了一贯的举重若轻,微蹙着眉,看着李承乾视死如归的面容。

“儿臣有罪。”

“陛下!”“施刑!”

范闲被眼前的态势逼的心态崩溃,想要冲上去拦,却被宫典一把摁住,宫典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忤逆圣心,否则太子的处境只会更加棘手。

李承乾将衣服塞到了李承泽手上,用极为恳求的目光望着他,望了许久——恳求他不要求情,自己做了这么多,为的不过是一力承受父皇的怒气,望他不要让自己这三天来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天知道李承泽是怎么紧握着手紧闭着眼承受那第一杖落在李承乾身上的声音的。

李承乾活到如今都从未被如此责打过,纵是紧咬牙关忍着,也还是不由自主的向前一倾。

内侍也怕了,一下子软了手,第二杖责的轻了许多,侯公公不由得捏了把汗,战战兢兢望向庆帝的方向,可庆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注视着李承乾的脸,神情复杂。

侯公公瞪了那内侍一眼,内侍颤巍巍点了点头,狠下心来,第三杖又实实落下去,李承乾猛然闭上眼,狠狠咬了一下自己,唇色被他自己咬的紫青。

范闲在宫典的阻拦下,只能是眼睁睁目睹这一场无声的重责,渐渐也湿了眼,他转头望向依旧跪在地上的李承泽,哀其不争,可李承泽脸上的痛苦,却丝毫不少于此刻已痛的快要跪不住的李承乾。

庆帝依旧一言不发的端详着李承乾的神情,可李承乾不看他,更不求饶,似是铁了心要和自己反抗到底。想到此处的庆帝不禁胸中一阵怒火,抬手间,杯盏打碎在地。

满殿除了范闲皆跪倒在地。

“继续!”

李承乾无望的将头瞥到一边,他饿的心慌,后背上又是切肤之痛,脸色愈发惨白,冷汗顺着脖颈流入衣领内,他已无力再去咬,只是生生把呼痛声压抑在喉中,强行吞入腹里。

第八下

李承乾一个手软伏倒在地,却又强撑着跪起来,他不去看庆帝,他知道庆帝期望他求饶,可他不肯,他是庆国的储君,不是君父的傀儡,他有他的尊严。

第九下

李承乾终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李承泽被那压抑到了极处的呼痛声惊得一颤,内侍挡在身前,他看不清,但他预感到一阵极大的不好,于是跪起身来,向前张望。

第十下

一缕鲜血从李承乾破裂的嘴角滑落。

李承泽看得分明

李承乾素白的里衣上

洇上了点点血迹。

正当内侍颤抖着手要去打第十一下的时候,一股力量突然将他拽过,撂倒在地,手里的庭杖也不知何时就被夺了去。

庆帝一惊,抬起头来,只见李承乾的衣物已落在了范闲手里。

而李承泽呢

他正持着方才那根用来责打李承乾的庭杖,径自走到了亭廊后湖边上,挥臂一掷,将那根足有六尺长的庭杖丢入了湖里,惊得湖中金鱼四散而逃。

所有人都被他这近乎不要命的举动给看傻了眼,范闲愣愣看着他,看着他从湖边上回来,从自己手里取过李承乾的衣物,回到李承乾身边跪下,将衣物细细披在他身上。

李承乾万分难堪的望着他,眼神里带了哀怨:为什么?不是示意过你什么都不要做吗!

“牛栏街刺杀一事,是儿臣和姑姑同谋,儿臣故意邀范闲出府,并告诉姑姑邀在了何处,李云睿也正因此,才能在范闲到达云楼的必经之地上设伏,企图谋害范闲。”

庆帝闻言震惊,继而瞪着他,他不愿相信,抑或说不敢相信自己面前的场景——明明已经有人顶罪,明明可以做壁上观,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愚蠢至极两败俱伤的事情?李承泽?

“父皇或许听说了什么,或许也知道,儿臣在京都城内不管不顾的寻了承乾两日,虽然至今仍不知承乾这两日去了哪里。”李承泽毅然抬起头来,鼓起此生全部的勇气与他的君父对视,“承乾可以为了儿臣向父皇求情,也可以为了儿臣接受惩处,哪怕是莫须有的罪名。可儿臣不愿看承乾替自己受罪,承乾是儿臣的弟弟,儿臣对他,理应友之,爱之,护之。”

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做到护持他,替他挡下一切灾祸,都是在事后再来做无用的弥补,然而每当这种时候,事情往往已经不可挽回,他不愿看到的甚至是根本无法料想的后果,已然发生在了他的眼前。

“你要替太子顶罪?”

“不是顶罪。”

李承泽昂起头颅来,用同样质问的目光回应着庆帝,“或者说,要看父皇真正想责罚的是什么。”

庆帝不说话,李承泽回过头,望了眼李承乾,抿嘴对他一笑,握紧了他的手,“若父皇,是要责罚太子所谓的串通同谋,背叛庆国,儿臣以为,这都只是别有用心之人的一力栽赃,若父皇还是怀疑,大可命太常寺刑部鉴查院立案调查,捕风捉影莫须有的罪名,太子不应承受,也没有人应去承受。但如果!——”

李承泽的目光里渐渐透过决绝,“但如果父皇要责的,仅仅是承乾与儿臣之间兄友弟恭亲密无间,不似从前那般你死我活,那犯罪者就绝不止承乾一人,儿臣与承乾,自当同罪!既是同罪,自当共罚!”

“你们……”

“儿臣与承乾之间,是兄弟间的友爱,承乾幼时在御花园里,为伤了脚的兔子包扎,儿臣守在一旁;儿臣也曾与承乾一同读书,一同玩闹,京郊策马,诗酒相会。”

说到此处,李承泽闭上眼,眼角又一次滑下泪来。

“若非当年有人蓄意陷害,儿臣与承乾这三年来,本就该都如现在这般的……许多事情,旁人或许可以忘,但儿臣忘不了,儿臣不知姑姑跟父皇说了什么,只希望父皇能明白,父皇现如今看到的,就是全部的真相,没有,也不应有那么多的隐晦揣度。”

“流放也好,圈禁也好,听凭父皇处置,只是不论如何,这一次,儿臣绝不会再袖手旁观。”

空气几乎是在这一刻凝滞在了方寸的天地中。

庆帝无可奈何的闭眼扶额,李承泽将李承乾从地上小心翼翼的扶起来,李承乾扭过头望着他,眼中情绪复杂:动容于他的情深,又委屈自己这三日来的身心上无尽的煎熬。

李承泽伸手抹去他眼边的泪,拉过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步步小心翼翼挪着,带他转身离开。范闲就目送着这二人相互扶持的背影,刚要跟着走,却突然被庆帝喝住。

“朝堂上关于你的流言,是真的存在,朕若是什么都不做,恐怕难以平息众臣之情绪。”

“陛下有何吩咐?”

“你,给朕去出使北齐,押送肖恩和司理理。”

庆帝想过他将这差事交代给范闲之后范闲可能会做出的反应,或是犹豫,或是推脱,总之不可能不假思索的应下,可范闲只是问一句话:

“如果臣去出使北齐,太子与二殿下与长公主之间的瓜葛,陛下可以终此不提吗?”

“你就这么向着他们两个?”

庆帝深深不解。

“二位殿下是臣的朋友。”范闲语气坚定,“臣于二位殿下而言,本该是争夺内库财权最大的障碍,可二位殿下从未伤害过臣,不仅没有伤害,还屡次救了臣的性命。二殿下说得对,兄弟之间本该就该爱之护之,那朋友之间,就应当信之帮之。或许陛下很难理解臣为什么会把二位殿下当做朋友,但,臣的确这么认为,也的确愿意这么做。”

庆帝深深咽下一口气。

“好……朕,答应你。”

“多谢陛下,范闲领命。”范闲躬身一拜,“臣告退。”

十下庭杖算不上太重,可李承乾为了跟庆帝僵持,两天未进杯水粒米,此刻已是虚脱。

范闲从身后追了上来,追到李承乾身边,帮李承泽从另一边把他扶起来,“陛下答应,长公主的事情就此按下,再也不提。”

“你答应父皇什么了……”“承乾!”

李承乾突然脚下一软往下倒,二人忙将他撑住。

“我答应陛下,出使北齐,陛下答应我,不再因长公主的事情为难二位殿下。”

“北齐凶险……你不该应的……当年就连你们鉴查院的院长陈萍萍……都在北齐失了双腿……父皇看似凶狠,但实际上对我还是有怜惜,今日一番责打,已足够免去父皇对我和二哥的怀疑,至少不会再深究下去,就好像去年……”

说到此处,李承乾突然住了声,范闲不解,而李承泽则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

“去年在御书房前,雨中长跪,你也是用这样的蠢方法,来替我免去罪责,是不是?”

“不提了……”“你为的不是姑姑,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我,做了那么多都只是为了我,对不对?”

李承泽嗓音喑哑的问着,范闲逐渐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李承乾憔悴的脸,温和的五官,以及并不魁梧甚至显得有些弱不禁风的体躯。

李承乾却凝望着李承泽,只觉得李承泽今天与往日都不同,他身上沾染着风尘气,眉眼中镌刻着以往从未见过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那就说的简单些吧,

他从未如此真实而深刻的在李承泽的身上,看见了他对自己的,爱情。

从头到尾,都是真真切切的深爱与共,而非他一个人在绝境里的一场梦。

却又好像是从一场自卑至极的梦中惊醒,他愈发无趣与无望的人生,终于在二十岁及冠的这一年里,迎来了久违的……春天。

“承乾!——”

他倒在李承泽怀中,用手抓住李承泽的衣襟,直到彻底失去知觉,沉睡在李承泽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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