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那自然是一句玩笑话,庆帝自以为是的想着,自己养出来的亲儿子,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到龙阳断袖的那一步上。

更何况情之一字,于他而言向来浅薄如雪片晨霜,他在乎的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局面失算。

所谓算计,讲究的就是个你来我往。庆帝登临至尊二十余年,向来都只习惯将他人玩弄于股掌间,却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自己明明处心积虑的挑拨了十余年的亲儿子耍弄。

比起外人来,老父亲显然更明白自己二儿子的色厉内敛,三儿子的佯作庸碌,京都城里二人各成一派,坊间也俱传二皇子智计无双,而太子平庸无为——这结果一向甚好,与他所料无差。

结果事到如今,最先脱出他预算的不是坊间流言,也不是众臣自分两派的局面,而是这两个倒霉儿子本身?靖王府,醉仙居,再加上京都府和今天这一茬,纵使思维清奇如庆帝也再也不能相信他们两个屡屡亲近只是为了在明面上保全一个“兄友弟恭”的名声。

说到底,就是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两个儿子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至尊之位的诱惑,还有一次次的强加之祸,早已将他二人离间的水火不容,至于是谁强加的祸端,庆帝心中更有数。

可事情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失控的呢?太子机敏,凡事利弊权衡,步步谨慎;老二狂肆,习惯剑走偏锋,孤注一掷。他二人俱是被磋磨的满腹心机的人,一朝间突然亲善如旧,难不成是因为哪一环利益相通,故而暂时止相杀,立合纵?

可他二人之间,如今能有什么互通的利益呢……

总不会狂妄到要一同弑父夺位的地步?

庆帝失眠了。

林相决意嫁女于范闲,消息一出,各宫娘娘即要见一见这位未来的郡马爷。

不是什么大事,范大人吩咐柳如玉陪他进宫,范若若随行。

三人入了内庭,侯公公候了许久,只道是与柳姨娘客套几句,随即领他们入后宫,先去见过宜贵嫔。

“宜贵嫔是三皇子生母,不可轻视。”柳姨娘提点道,范闲会意,随即又感到迷惑,“三皇子不该是太子殿下吗?”

“我朝惯例,太子独立位于皇子顺位之外,所以宜贵嫔的子嗣虽然年幼,却也算得上三皇子。”

“可太子就必须只能是太子吗……这岂不是说,太子没资格有亲人,又不方便有兄弟?”

“这话你也敢说。”柳姨娘嗔怪道,继而却又叹息一声,“既得太子尊位,那自然就有必须要舍弃的东西。”

“不过还好,也不是很碍事。”范闲兀自笑了一声:该是亲人的终归是亲人,该是兄弟的……

终归是兄弟,说不定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行同车寝同榻的好兄弟!

范闲见过宜贵嫔,宜贵嫔与范闲交谈甚欢,话说到一半时让侍女去找三皇子来见他,侍女微微福身:咱们殿下用过早膳就不知上哪玩去了,一时半刻还寻不得。

“哦?”宜贵嫔疑了一声,“再命人去御花园找找看。”

“是。”

“其实无妨,想想臣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只顾着自己玩,不愿见生人。”范闲笑道。三皇子?老四?不知道是不是和他那两个哥哥一样,静若玉兔,动若狡狐?

众人谈笑了许久,范闲颇会哄宜贵嫔欢心,话茬接了一茬又一茬,到最后还是侯公公算着时辰忍不住好心提醒,淑贵妃和宁才人那里还没见过,午膳后太后还要见范闲一面

“那侄儿先告退。”范闲起身,随侯公公前往淑贵妃处。淑贵妃暂时不在,若若端坐在案前,范闲却不安生,兴致勃勃去围观淑贵妃的一屋子书柜。

“还真是‘书柜’妃啊……”范闲感叹道,刚想取本书下来看看,却突然发觉自己的衣摆被什么人给扯了一把,范闲低下头——

一个看样子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子,正抱着自己的大腿,一脸天真无邪的看着他。范闲收回手来,俯下身,对着那孩子也是一笑。

“你不是太子哥哥?”小孩子却是歪着头嘟囔了一句。

“啊?”

“承平,过来。”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身熟悉至极的轻唤声,范闲还没缓过神来,就看见那孩子转过身去,朝着从书柜拐角处出现的那个人跑去——

“二殿下?”

范闲愣道,看着冷不丁冒在眼前的李承泽,突然想起来方才侯公公说过,淑贵妃是李承泽的生母。

“我母妃想见见承平,我就把他从御花园拎来了。”李承泽抱起那孩子一笑,笑得范闲一阵恍惚。范闲在脑子里飞速理了理这姓名关系……都带个承字,管太子叫哥哥,想必这个应该就是老四,三皇子。

“别看了,本王还没成婚呢,这是我弟弟。”李承泽心知这家伙又在歪想什么。

“知道知道。”范闲笑了一声,“诶,那淑贵妃娘娘呢?”

“估计是去书库找孤本了吧?”李承泽耸耸肩,“承平,这是你婉儿表姐的夫婿,叫姐夫。”

“别别别……”范闲连忙摆手,“我和婉儿还没成婚呢,不急,不急。”

你们皇家的便宜我可是半分都不想再占了。

“范公子,范公子!”侯公公忽然在殿中唤他,“淑贵妃娘娘马上就到了。”

“得。”李承泽冲他一笑,“走吧,一起去见过我母妃。”

四人见过淑贵妃,淑贵妃哄了哄李承泽怀中的李承平,又打量了一番范闲,只道是这宫中嫔妃都示婉儿如女,故而要见见他。

“承泽也时常夸你。”淑贵妃看着范闲道,范闲整个人虎躯一颤,十分紧张的瞟了眼李承泽——结果谁承想这厮逗亲弟弟正逗的欢,压根懒得理他。

“啊……其实臣和二殿下,也算是一见如故……”范闲汗颜道,“范闲来京都的这些时日,也着实需要谢过二殿下和太子殿下……”

“一见如故?”

淑贵妃重复了一遍这字眼,又看了眼一旁一副人畜无害的好哥哥好儿子。

“他心思深,从不与人一见如故。”

“……?”

正往弟弟嘴里递点心的李承泽在原地愣了一下。

“这倒也不至于……”莫名被亲娘影射的二皇子在原地尬笑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二殿下,我觉得您和淑贵妃……这个……”

好容易从淑贵妃那里逃出来的范闲不禁瞥了眼跟在他身旁送他出门的李承泽,李承泽扶额,“我与我母妃虽然性情不同,但我母妃还是很了解我的。”

“那倒是,殿下确实不会跟人一见如故,向来都是日久生情。”范闲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李承泽面色僵硬,范若若做贼心虚扭过头去,生怕被二皇子看见自己一脸的……迷之笑意。

“接下来去何处?”李承泽平复心情问道。

“宁才人处。”

“你早晨用过早膳了吗?”

“……嗯?”

“没事。”李承泽眼神玩味的看了眼他,淡然一笑,“去吧,我回去陪母妃与承平。哦对了……今日或许还有些旁的人要见你,自己当心。”

范闲不明所以。

然而直到在宁才人那里用午膳的那一刻,范闲才知道李承泽的那一笑里到底含了多大的幸灾乐祸!

“这么多!”

整整一大盆堆得如小山高的米饭被端上了桌放在了范闲面前,眼看着这一幕,就连一向见惯了奇葩事的侯公公都和范若若一样瞪大了眼

“吃吧,不够再添。”豪气如宁才人朗声笑道。

“够了够了够了……”范闲绝望地捧起饭碗来,在自家妹妹不忍直视的目光下把米饭往肚里塞。

经历了一上午的折磨,二人终于辗转来到了太后寝宫,却连门都没能进去。只闻侯公公过去询问,又回过身来吩咐,“跪下。”

“啊?”

“太后就在这见你。”

“这么远?”

“跪吧。”

“……看在年纪大的份上,跪就跪吧。”范闲不情不愿的跪下,继而时不时朝里面张望,“这么远,太后眼神看得见吗?”

侯公公不说话。

范闲依旧抻着脖子,却只见一身着淡金色华服的贵人从里头走出来,待他出了门范闲才看清——

来人居然是太子!

“这一个二个连番出现,不应当只是个巧合。”范闲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妙。

“范闲。”李承乾来到范闲身边,“皇祖母说了,你跪太后,乃是君臣的本分,不该只是为了年长而跪。”

“这么远她都能听见?!”范闲瞪大了眼,过了片刻忽然回过味来,“是殿下好耳力?”

“皇祖母还说了,下次见父皇,也要跪。”李承乾不回答他的问题。

“……是。”

“另外就是,记得待婉儿好。”李承乾颔首一笑,“其实有句警醒的话,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提。”

“太子既来传话,不如把话交代完整些,到时也好交差。”

“行。皇祖母说,让你善待婉儿,否则她绝不会轻饶你。”

“范闲明白,不过范闲待婉儿好,只因她是自己的妻子,而绝非会是因为惧怕他人。殿下果然了解范闲。”

“好。”李承乾微微点头,忽然俯身到他耳边,

“今日,广信宫那位或要见你一面,万事当心。”

范闲一惊,抬起头来,却只见李承乾面色平静,目光深远。

“范闲明白,多谢太子殿下。”

“吩咐过了。”李承乾回到太后寝宫中,“范闲说,他必然会善待婉儿,且是发自真心的善待。”

“真心……”太后笑了一声,“真心这东西,能有多长久啊。”

“儿臣信他。”

“说起来,你与承泽,最近见过没有啊?”太后伸出手来,李承乾赶紧上前扶过,“见过许多次,二哥与儿臣相处和睦,恭敬如旧。”

“这话,我从你十三岁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就听你说,从前呢,你说这话的时候,时常是目光躲闪,敷衍潦草。”太后望着自己孙儿依旧透着少年气的面颊,“可今日,你却目光坚定,神态从容。你们,当真和好了?”

“从来就没怨过。”李承乾笑着抚过祖母的手,“从前都是误会。”

“误会若能解开,实在是天底下最大的幸事。”太后一笑,“你今日,是特地为了这个范闲进宫的,承泽也进宫了?”

“算是吧。”李承乾无心瞒太后,“姑姑不喜范闲,但儿臣和二哥以为,他是个人才。”

“你那个姑姑,是个疯子,做事从来不计后果。你父皇不应从小把你托付给她来照养,不过照今日看来,你倒是没沾染她的性子,这最好不过。”

“姑姑待儿臣其实很好,只不过儿臣以为,人生在世,应当有自己的所思所想……咳咳……咳……”话说到一半,李承乾突然背过身去,抬起衣袖来掩面轻咳。

“怎么好好的突然咳起来了呢?”太后诧异道,心疼的扶住孙儿单薄的臂膀,示意洪四庠去关门。

“略微有些着凉……昨日父皇召见,跪的久了些,御书房又迎风……”李承乾强忍下喉间不适。

“最近正是初春,要注意保暖,别着了风寒。”

“是,儿臣明白,谢祖母关怀。”

范闲在得了这二位的警示之后,怀了十二分的警惕应长公主相约进了广信宫。果不其然,长公主先是告知他,牛栏街刺杀是她所为,又派了那日他在太平别院见过一面的高手燕小乙埋伏在暗处。

“太子如此信任长公主,长公主却与北齐刺客联手。不知太子殿下若得知此事,会是何看法?”

“你怎么就不知,或许是太子与本宫合作呢?”

“太子身为储君,向来以庆国大义为重,做不出这种勾结敌国的事来。”

“范闲,你难道真的以为,老二和太子是一心一意善待你吗?”看他一副急于为太子开脱的模样,李云睿不禁冷笑一声。

“二位殿下所求范闲不知,范闲只知道,自己如今承了这二位的情,暂时不方便与这二位翻脸。”

“他二人合作所谓何事本宫不知,只是在你入京前,他们素来不和睦。这变化当中究竟在算计什么……”李云睿嗤笑,抬起头来,“你猜猜?”

“其实公主殿下可以试着把问题想的简单一点。或许就能有一个新思路。”对局面洞若观火的小范大人不禁好心提点了自己未来丈母娘一句。

“不论如何,他们都没有好好听本宫的话。”

“二位殿下一个尊为储君,一个尊为亲王,试问他们为何要对您一个区区长公主言听计从?”范闲再次对上李云睿自以为是的目光,“就为了内库财权?”

“是为了命。”李云睿的眼中再一次闪过势在必得的得意之情。

得,不在同一个知识水平面上的交流只能是对牛弹琴,范闲选择起身走人。

范闲一个人离开广信宫,穿过御花园,急匆匆朝着宜贵嫔住处赶去。御花园中却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

范闲驻足,退回到方才不经意路过的一道小径前,透过花坛望过去——

原是三皇子李承平。小孩正拿着一只网,扑花园中的蝴蝶,他的二哥李承泽跟在身后,半弯着腰张开臂膀护持着。李承乾则坐在一旁的石桌前看着他们两个,手中拿着一本经卷,面含浅笑。三皇子累了,跑到太子哥哥跟前去撒娇,李承乾就将他抱起来放在腿上,笑他尽知道顽皮。

李承泽气喘吁吁的坐下,撩了一把额前的刘海,喝下李承乾特地留给他的一盏茶。

接下来他们兄弟三人说了什么,已然默默离去的小范大人就不太能听得清了,大概是太子哥哥问了问三弟的功课,结果被二哥嘲笑刻板;李承乾懒得理他,回过头来,接着教弟弟勤勉用功,切勿贪玩,弟弟乖乖巧巧应着,李承泽时不时的插科打诨……

范闲低头笑了一声,走着走着,忽又抬起头来,看了眼皇宫上方实则并不似传闻中四四方方,反而十分广阔十分晴朗的天空,觉得哪怕是这一天的周折试探,也不再那样疲惫了。

其实咱们的庆帝陛下但凡能想起来一件事来,就不至于一整夜辗转难眠,甚至要在第二日急不可耐的召太子入宫训话。

他们是兄弟,是曾经一共习字读书,一同饮酒赋诗,一同欢笑扶持,相携相伴了一路,就算误会过算计过争斗过不死不休过却也从未忘记此间温情的亲生兄弟。貌离神离,心却始终在一处。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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