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辜负

“秀娘,我有件事必须跟你坦白。”那晚,师崇尧在转圈转到险些把地砖磨出印子来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忙前忙后收拾着上京行李的闵芝秀道。

闵芝秀已经盘算到“入京后是赁一座宅子好,还是索性买一座宅子好”,被他满面复杂的打断,不由讶道:“相公,你有什么事,只管跟奴说就好了,何必这么愁眉苦脸的?”

师崇尧不忍看她那双明媚的眼睛,转身道:“秀娘,重姚不是我的真名,我真名你想来听过,是师崇尧。”

闵芝秀睁大眼睛:“师崇尧……今岁的师解元?”她有些慌乱,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你为何要瞒着奴这么久,又为什么现在要跟奴坦白?”

师崇尧硬着心肠道:“我家中已有结发之妻,她贤淑识大体,定能视你如姐妹。”

闵芝秀一个站立不稳,坐倒在床:“你既然已有妻室,为什么还要招惹奴?你明知道,奴这辈子只恨身陷戏班,成了人人看不起的戏子,所以早年就立了誓,只要和人做正头夫妻,绝不愿意做妾的!”

师崇尧无话可说,在闵芝秀的啜泣声里,他呆立半晌,最终仍只是叹气:“秀娘,是我一时轻狂,负了你。”

“那你就去和你家娘子和离!”

“我发妻温婉娴雅,七出之条哪条也未犯。何况她已替我诞下嫡子……”

“那奴就离了你!奴要跟所有人说,说师解元假冒寒门学子,骗了奴的一片痴心,要他们替奴评评理!”

“……秀娘你这是想毁了我吗?”

闵芝秀伏在床上大哭。师崇尧坐在阴影里,叹息声始终不曾断绝。

残烛流下了斑驳的烛泪,烛焰昏昏,一个荜拨声后,又换了情形。闵芝秀一袭朱红嫁衣,装扮得明艳若仙子,向师崇尧道:“师郎,你与奴既然活着的时候做不了夫妻,不如就一块儿自尽,去阴间做一对鬼鸳鸯,可好?”

师崇尧面上的慌乱之色一闪而过:“秀娘,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想要轻生了!”

闵芝秀眼中噙泪:“奴这样活着,当真叫‘好好的’么?师郎,难道你舍得与奴分离么?”

师崇尧张了张口,合住,最终化作一叹,揽住她的肩:“秀娘,我是真的舍不得你——那鸩酒呢?你我一人喂给对方半盏,就当喝交杯酒一般!”

注入了鸩羽之毒的酒液注入杯中后,瞧着与正常的酒并无不同,只是入喉刀刮似的沿着喉咙、食道、肠胃一路疼下去。闵芝秀毫不犹豫的喝下半盏酒,想要把剩下半盏喂给师崇尧,对方却侧过了脸。她凝了凝有些涣散的视线,才发觉对面之人手中的酒盏仍是满的。

“你……”她的嗓子已哑了,哆嗦得比风中的烛光还要凌乱,“我们不是说好的……”

师崇尧摸摸她被冷汗浸湿的脸,苦笑道:“秀娘,你太偏执了,可我是真的舍不得你的。要不是你苦苦相逼,我又何至于如此……”

他信手一泼,把毒酒洒在了床帐上。将疼得浑身无力的闵芝秀抱回床上,拉下了帐子,推倒了烛台。“轰”,火光霎时映红了半边屋子。他急急的退出屋子,头也不回的跑了。

剧痛缠身,闵芝秀在呛人的浓烟和逼人的烈火里艰难地翻滚着身子,娇媚如花的面庞遍布灼伤和毒气,曾经明若潋滟清波的嗓子凄厉得近乎枭鸣:“师崇尧!奴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和你的血脉!奴诅咒你短命不得好死!奴诅咒你断子绝孙!”

……

“叮叮铃……”细碎空灵的铃声从虚悬半空的玉叶分音铃中不断摇曳而出,黛玉覆手铃上三分,双目轻阖,读取着闵芝秀魂魄入冥前散落的记忆碎片。师拱辰跪坐在昏迷的师仲卿身旁,不安的望着黛玉越皱越紧的眉尖。

孤竹君被他的目光戳得很是不自在,索性挪了半步,正正的挡在他的视线之前,拦住了黛玉的身影。一回头,正好黛玉慢睁了星眸,眼底隐有泪意朦胧:“三公子,闵芝秀确是令尊所杀。”

二十多年的那一场大火,灭去的是前程似锦的师解元完美无限的履历中唯一的污点,也种下了一场绵延二十余载的诅咒。

“……闵芝秀含恨横死,死后怨气冲天,化作红衣厉鬼,立誓要杀尽令尊和令尊的后人。她的尸骨为故人所收殓,魂魄则附在了令尊从前为她所画的画像之上。令尊在闵芝秀死后,再未踏足得月楼,故而也未曾再与她的冤魂碰面。可长公子不知情之下,受邀来此听戏,被闵芝秀辨认出了是师家血脉,惹来了杀身之祸。而后便是二公子与三公子。二公子已沉溺于她的温柔乡,三公子却是对她履有戒备之意。故而她想要先除掉三公子,再徐徐摆布二公子。”黛玉说着,眉间便有无尽抑郁之意,轻声叹道,“真是可怜。”

师拱辰整个人似乎都要化作一尊缺乏温度的石雕,失了血色的脸衬得眉睫愈发的深黑,泛白的嘴唇哆嗦着,比之于平素的矜重贵气,显得有些可怜:“父债子偿……原来大哥和我们……竟是活该的?”他手指有些痉挛似的抚着腰间墨玉佩,“大哥死了,我若不是有此物护体,也该葬身火海。没有了我阻挠,二哥也迟早会被她除掉,才能了结这桩公案。我本不该活着……”

黛玉摇摇头:“欠命的是令尊,由来只听说养不教父之过,哪里听说过父不教,子之过的?三位公子皆是无辜。只是闵芝秀一片痴情反遭杀身之祸,心下实在恨得太深,偏偏债主又始终避而不经过得月楼。她一腔怨怒无处发泄,才……”叹了口气,“只盼入了黄泉后,阎罗殿前三曹对案,令尊欠她的,她欠长公子的,都能交割明白吧。”

“但愿如此……”师拱辰总算自那着了魔似的怔忪里回过了神,苦笑着望向兀自昏迷在地的二哥,“在下如今只担心二哥会想不开。”真心相恋的女伶成了生前曾与亲爹相恋的女鬼,立定决心即使是鬼也非她不可后,紧接着发现她还是自己的杀兄仇人,恸极之下亲手烧死了她……这些打击里单拿出一样来已令人难以承受,何况还是在短短半天之内尽数尝遍?便是铁打的人也未必撑得住!

黛玉凝眉半晌,道:“若是公子信得过,我或许可以请出一人相助,抹去二公子对闵芝秀的记忆。”

师拱辰大喜过望:“绛珠姑娘愿意出手,在下自然是再荣幸不过。只是不知道是哪位高人?”

孤竹君骤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来,果然,下一刻,他看到了黛玉望过来的、心虚而又愧疚的眼神:“这位高人公子见过的,便是那那日与我一同来得月楼听戏的孤竹先生。”说罢,她便似生恐孤竹君生气似的,怯怯的凑近前来,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口唇微动,轻声道,“青雀,我知道你心里恼,容我待会子便跟你解释。”

孤竹君:……

一盏茶后,他分出的化体“孤竹仙人”清冷着一张脸凛凛而来,听了事情的原委后,三下五除二的删光了师仲卿脑海中关于闵芝秀与玉楼春的记忆,又说:“那副画是此地主人所有,被你们烧了去,总是不妥。”说罢衣袖一拂,将散落一地的纸灰重新聚起,凝回了那轴美人图。只是这回的画中人美则美矣,因着失去了画魂的依附,再没有从前那般令人难以挪走眼神的魔性之魅。

做足了潇洒之态后,他便做主,分明将师家兄弟与黛玉、“青雀”送回各自的府邸,跟黛玉清清朗朗的道了别后,旷然离去。只是这道恍若仙人的出尘身影在飞出黛玉的视野后,当即又钻回了“青雀”的壳子,正好对上黛玉担忧的眼眸。

“青雀,青雀?”见她面无表情的盯着孤竹君离去的方向看了良久,黛玉愧色更重,声音都快细弱成了一道孱微的丝线。孤竹君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只好继续空白着表情与她对视。

黛玉无措的垂下眼:“青雀,你没猜错,那位孤竹先生正是那位教我修行,又在你身上种了那奇怪禁制的梦中仙君。这阵子我常在外,便是和他在一处。他说……”她略赧然的抿了抿精秀的唇,“他说他思慕于我,和我有前世之盟。”

听到自己临时发挥编出来的谎话被当事人在自己面前复述出来,孤竹君心底怎一个不自在了得,眼神忽闪了好几下:“姑娘,你没必要跟我说得这么仔细的。”

黛玉咬咬唇:“青雀,我之前不是有意瞒你。我求过他,可他仍是坚持要我亲手为你打开禁制。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你,让你白失望。”

孤竹君摸摸鼻子,不敢看她:“那姑娘为什么又说了呢?”

黛玉用那双剪水瞳柔柔的注视着他:“我不想像师世伯那般,自以为是的相瞒,最后却只落得个辜负。”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上章,师家故事的原型是宋朝时候的一个状元家族——之所以作者菌要叫他家状元家族,是因为他家太能考了——又太能死了——兄弟几个考一个挂一个,折损率奇高,简直像是燃烧生命在考试

闵芝秀的原型来自于作者菌看过的一则杂记,某妓与一名举子爱得死心塌地,因为举子要去赶考(还是赴任来着),伤心之下相约服毒自尽,结果她喝了,那举子没喝——呵呵

其实闵姑娘的故事本来应该和师家背景分离成俩的,但作者菌懒,给揉到一起写了。在此向咱们本应根正苗红结果横空一头污水泼头上的拱辰崽崽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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