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但愿月长明

千人石满千人坐,千顷云浮千顷烟。

盛极无两的虎丘曲开始于冰轮高悬的中秋月夜,不光是江南之地,连各地叫得出名号的伶人都野心勃勃不远千里的赶来了不少,一心要与同侪们一较高下。如此盛会,自然是观者如云,不光是千人石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连山塘河上都被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满了。描画得娇美如花的仕女们摇着香扇,在雕琢繁复的花窗后悄眼打量,细听着自岸边飞来的笙歌阵阵。而那方才考场上下来的应试才子们躬逢盛会,自然也要穿上簇新的衣衫,听听曲,赏赏人,再享受享受良辰美景。

此时之乐,便是给个状元也换不得的。

林如海文人心性,哪怕近年来越发淡泊,但也不会错过这等与民同乐的好时机。他只带了两个从人,轻装轻舟,隔着粼粼的水波,闭目聆听着随河风而来的隐隐细乐,自斟了杯桂花酒,遥遥的朝岸上一敬:“此曲只合天上有……”摇摇头,笑叹道,“可惜玉儿怕聒噪,不肯出来。”

从人笑道:“大姑娘是出尘心性。”

林如海握着酒杯,视线有些微醺:“我便是怕她太出尘……超脱凡俗固然是好,可往古来今,那当真霞举飞升的又有几个?当真又有谁见过?倘若她成不了仙,这么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修炼下去,怕是太孤清!”

从人知道他被这团圆月与酒意催化了愁肠,泡软了平素的恬淡,又例行公事的燃起了老父亲情怀,替自家爱女的未来焦灼起来,便陪笑道:“以大姑娘的才貌,不怕没有大好男儿求娶。老爷果真忧心,慢慢留意着,总能挑到那相貌般配、门风清正又不拘束女眷的。”

林如海搁了杯,倚坐在窗边,借着清爽的江风醒酒,忽而目光一定:“那边那不是师家的两个孩子的船?”

从人过去探头一看:“老爷好眼神,真是师家两位小公子的船,只是不知道两位公子去了哪里,光剩了个艄公在那里看船?”

千人石上,众名伶皆是将压箱底的颜色兴头与珠翠头面拿出来妆扮自己,大展歌喉,舒展身段,使尽浑身解数争奇斗艳。时间一久,便渐渐地分出了三六九等来。玉楼春今日仍妆作《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袅袅婷婷的唱着一支《袅晴丝》,手里的描金青绿山水昆扇便似活了一般,被她轻摇款摆,端雅曼妙如花间蝴蝶一般。

一名老戏迷的听得陶醉极了,对自己的朋友说:“这玉楼春自大病了一场后,倒似是换了个路数,从前是媚得入骨,如今倒是丽色灼人啊!”

他的朋友摇头晃脑的打着拍子:“从前是妖冶芍药,如今是清雅琼瑶,都不差,不差!”

二仙亭上,黛玉眼望着那“梦中说梦原非梦,元里求元便是元”的楹联,怔了许久,才问道:“令兄这些天来可还再有异常之举?”

听她如此相问,师拱辰想要走上前去,谁知孤竹君斜刺里杀了过来,横在了前头,目光凉凉的瞪了瞪他,俨然有“你敢上前半步吾就让你永世不得超生”的不善之意。师拱辰顿住脚步,在黛玉身后道:“承姑娘挂心,家兄一切都好。他将与闵芝秀的往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不记得玉楼春这个名字,连听戏的兴趣都淡了。今晚的曲会,在下叫了几遍,他都不肯出来,只是窝在书斋里看书。”

“这样不是正好吗?”孤竹君道。

师拱辰点头,神色却微有悒郁:“竹君姑娘说得无错。万种牵缠尽是幻,觉来幽梦总成空——如此,正是最好的收局。”

黛玉扶着栏,略侧过脸来:“既然觉得是最好的收局,公子又为何愁容不解?”

“在下只是觉得,家兄昔日为在下所不赞同的所有孟浪与跳脱,都随着闵姑娘的离开,被割去了。在下也拿不准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只是觉得心里不好过。”他自嘲一笑,“在下会为闵姑娘重修坟茔,也会延请高僧名道举办水陆道场,超度大哥,也赎洗闵姑娘的罪孽。不过死者已矣,这些补救之举未必对他们会有多少补益,只不过是安了生者的心而已——归根结底,这些只是在下为了自己而做的,可在下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对大哥,在下虽有万千不舍,可已成定局,何况闵姑娘已入轮回,便是想再追究,也无处追究。而闵姑娘,在下也说不清楚该愧对她,还是该恨她——无论哪种,总归都是逝水浮沤,好没意思。”

“对了,在下的人也找到了玉华芝的下落。有一椿闵姑娘却是猜错了,她并非为富商赎走,而是家兄假借旁人的名义,派人从戏班里把她赎了出来,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另谋生路。她却在家兄过世的次年削发为尼,就在这虎丘山的凤凰寺里修行,哈,如今已做到监院,差一步便是方丈了。”师拱辰的声音有些哽咽,大约是感觉到自己语气过于沉甸甸,他很快反问道,“绛珠姑娘始终未曾回头看在下,又怎地知道在下面有愁容?”

“察其言,观其色,并非只有借助耳目一途。”黛玉道。

师拱辰终于笑了一笑,便如沉沉乌云间堆出了些许缝隙,有细碎的日光投入,他难得的露出了些开怀之色:“绛珠姑娘果真是仙道中人,是在下以俗念度人了。”

他这副样子让孤竹君惯性的想要撇嘴,看了看黛玉的背影,他收敛神色,径直道:“公子那玉佩倒是别致,不知道能否借我一观?”

师拱辰的指尖下意识搭在了腰间的墨玉佩上,眼帘低垂,嘴唇拧成了一条薄冰般锐利的直线。

其实以孤竹君的眼力,哪怕是那玉佩可以隔绝神识的探查,但距离如此之近,又有心留意,他早已将那方玉佩的形状看得清清楚楚。色是砚心一汪浓墨的凝润,形是方方正正,却在穿系绳的孔眼部分做成了猛虎张开獠牙吞噬玉牌的形状,孔眼自那玄虎的眉心穿过,乍一看便似生了三只眼一般。整块玉佩的雕工透着股锋利之极的朴拙感,尤其是猛虎圆睁的双目,更是恣睢肃杀之至。

分明是极其狰狞的形态,可非但不觉得血腥,反倒有着别样的威势赫奕之感。

孤竹君收回目光,对这枚玉佩的来历,他的心中已有了底,当下有些讶异,也有些“果不其然”的了然。见师拱辰兀自因为他突兀的请求而踌躇不决,便道:“罢了,公子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

师拱辰松了口气,略赧然的道:“这枚玉佩在下自机缘巧合得到,便再未离身过。让竹君姑娘见笑了。”

孤竹君一对清水瞳清洌洌的凝视了他好几眼,直看到后者直觉得不自在而微挪了下身。黛玉素日见怪了他提起师拱辰时不阴不阳的态度,此刻见他注目于对方,不免也好奇了起来。孤竹君注意到黛玉诧异的神色,才收回目光,凑到黛玉耳边悄悄的说:“还记得从前,荣国府里上上下下都把宝二爷从胎里带出来的那块宝玉当做心肝宝贝,如今师公子宝贝那块玉佩的劲头,也是不遑多让呀!”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黛玉眉尖飞快地一蹙。哪怕已经过去了,数年时至今日,她对那名与自己莫名其妙八字相冲的表哥依旧好感寥寥。

“吾活了几千年,统共就见过两位谪仙人,还彼此看不上眼,罪过哟!”孤竹君在心里嘀咕着。黛玉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了看头顶的月亮,向师拱辰道:“知道令兄无恙,我便安心啦。家父素日对两位公子青睐有加,好在令兄并未因着这次而折损了志气,我也不必忧心家父会忧心难过。公子,时候不早,我该家去了。”

三日后,在满城丹桂馥郁的芬芳里,乡试榜张出,师拱辰考中了第六名,而头名解元不出意料地果然落在了师仲卿身上。因他俩是同胞兄弟,鹿鸣宴上,众人推让一番,到底还是让他们兄弟二人坐在了一处。一曲《鹿鸣》奏罢,便是细乐绕梁。乐班里有个唱评弹的女子,一首琵琶弹得如白雨打荷叶,嗓音幽润甜蜜,直有遏云之美。众举子听得心摇神驰,师仲卿的眼神却错开了她几许,茫茫然的盯着某处。师拱辰顺着望过去,那里却只是高脚花几上摆着的一盆海棠式粉彩花盆的丹桂。

师拱辰没有记错的话,二哥曾经提过,闵芝秀与他初次幽会之时,便是以一朵雕琢得轻灵的红宝石丹桂珠花压鬓的,语笑嫣然,恍若瑶池执拂神女。他眼皮微垂,没有去惊扰师仲卿,而是摩挲着腰间玉佩,眼望着厅外的皎皎冰月,看着看着,便恍了神。

厅中,歌女的歌声兀自婉婉流淌:“一年几见当头月,但愿得是花常好。”

“但愿月长明,人长寿,松长青。”

“但愿千秋百岁长相亲,地久天长永不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之内要开一个会,跟两节赛课,上三节课,还有早晚自习。神呐,你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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