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嚓——”

一声雷霆响彻，余波在浓稠的云间鼓荡，撼动着藻饰繁丽的窗棂隐隐作响。一霎时压抑的迟滞之后，雨水便如瓢泼般从云豁间倾斜而下，毕毕剥剥的雨声登时笼罩了大地。

探入砚台的笔端滞了滞，皇帝倏然搁笔，不可置信的侧耳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雨声，片刻后，欢喜地奔出，立在檐下接了把雨水，捧到嘴边尝了一口，大喜过望地道：“苍天开眼，终于下雨了！”

入夏以来，京畿一带已有三月未雨，连专供皇家的玉泉都将有干涸之势，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更是无法想象。偏生国师林黛玉去岁就已入山闭关，连亲爹林如海都不知她去了何处，这位是指望不上了。于是皇帝不得不逼着道录司、僧录司的高人们多多祈雨，自己也亲自上阵祈雨了好几回，可那天就是碧青碧青的，别说是雨，连云气都不见一丝。要不是京畿一带乃天子所在，受天下供奉，百姓衣食尚有着落，否则怕不早闹起饥荒来。眼下虽未当真闹饥荒，但这明晃晃**辣的天气仍是成为了本地所有人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

好在，有了这场雨，解此燃眉之急是尽够了。

皇帝下意识地想找人来分享此刻心头的欢畅，可是一回头，对上的却是老太监那张写满了“奴才很忠诚，奴才很机灵，奴才很无趣”的老脸。见他眼神殷切，老太监虚心地一笑，缩着手问：“万岁爷，在这雨边上站久了冷，奴才给您端杯滚烫的参茶？”

果然很无趣。皇帝有些扫兴，拔腿就走：“不必了，摆驾，朕去看看贵妃。”

钟粹宫中，此时果然是一派红颜绿鬓，煞是热闹。不同于其他宫里的主子只喜用老实忠厚的奴才，吴贵妃爱美人几乎是阖宫皆知，故而她的钟粹宫里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无不生得一副体面模样。平日里看去便极是养眼，此时因天降甘霖，一扫数月来的燥热，吴贵妃心中一松快，又命开库房，给每人发了一匹缎子裁衣裳，一时间人人皆是嬉笑颜开，望去便更是各个嬉笑如花。

皇帝进来时，正撞见几个水秀的小宫女抱着缎子在身上比划，彩缎光色华艳，少女肌肤清透，十分的秀色可餐。他诧异道：“这是在过节么？怎么所有人都这般喜气盈盈？”吴贵妃说明了缘故，牵着他坐下：“臣妾这些天炮躁死了，好容易盼来了雨，天气这么清爽，心里一下子豁朗了。他们都是伺候臣妾的人，臣妾既然快活了，少不得也要让所有人一块和臣妾快活快活。可巧皇上来了，臣妾前些日子又训了一班女乐，只因最近一直燥得慌，歌舞演习起来火气太重，才一直没拉出来演练。今儿有了这雨声做底色，叫她们歌舞起来，才见韵味呢。”

吴贵妃极擅音律，亦擅排演乐伶，和她在一起总有意料不到的惊喜，这也是青春渐逝的她能一直在后宫屹立不倒的原因。若在平时，听到她这番话，皇帝少不得要一屁股坐下，尽情的欣赏起来，可此时他看着爱妃那一张一合的红唇，只是平生出一番“妇人家见识短”的哀愁来。不过，他人来都来了，也不好直接拂袖离开，拂了贵妃的面子，只好按捺着不耐烦勉强听了两支曲子，才忙不迭地离了钟粹宫。

老太监打着伞，觑了觑皇帝那张难辨喜怒的脸，试探地问道：“皇上，回乾清宫？”皇帝迈向御车的脚顿了顿，继而还是一步跨了上去：“去凤藻宫。”

这是和贵妃话不投机，去和贤德妃聊聊？老太监响着，尖着嗓子叫道：“摆驾凤藻宫——”

贤德妃人却不在，宫女惶恐地道：“回皇上，我们娘娘去景仁宫看仪嫔娘娘了，不想皇上会来，奴婢这就去景仁宫禀报！”皇帝摆摆手：“她们表姐妹俩向来亲厚，还是不搅扰她们姐妹说话了。索性朕就去景仁宫看看她们。”

眼望着皇帝明黄的背影离去，其余宫女望向回话宫女的眼光都透着哀怨。自打薛仪嫔为皇上诞下皇四子后，便一跃而成了宫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若不是她在怀孕时便急急晋升了一级，不好在短时间内再度晋封，怕是趁着这股东风径直封妃都不在话下。如今宫里便是吴贵妃都有些靠后了，何况是恩宠还不如贵妃的元妃？好容易盼来皇上一回，还被这妮子一个回话不妥，又把皇上引去了仪嫔的宫里？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扭吗？

不清楚这些宫女们千回百转的心思，皇帝径直坐车去了景仁宫。怕打扰两位爱妾闺中叙话，他还特意命底下人不要通报，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方至寝宫前，便听见皇四子奶声奶气地咿咿呀呀声，以及元妃轻轻的笑声：“明明还这么小，可本宫已盼着他长大了——小四小四，你快些长大，长大了，姨妈教你骑马。”

贤德妃是个好女子，矫矫有武将家风，可才学落落，一手琴弹得六宫少有人及，亦是皇帝所心爱的。他也想过和贤德妃有个一儿半女，只是她肚子实在不争气，总是怀不上，久而久之，皇帝的感觉也便淡了。猛然听到她这般温软谦和的与婴儿说话，皇帝也不由微微心动：“倘若朕与元儿能有一女……”

正想着，忽然身后“咣当”一下，却是一个小宫女插花时不慎打翻了烛台。她吓得连忙跪下谢罪，皇帝晃晃手，命她起来，这一来回过去，寝殿里的人已被惊动，宝钗的大宫女莺儿一面叫道：“谁在外头？”一面掀帘子出来，迎头望见皇帝，忙敛衽行礼。无论是什么人，被发觉偷听都不是什么十分坦然的好事，皇帝不自在地笑笑：“朕也是刚来。”莺儿笑道：“皇上是来看四殿下的？四殿下刚睡醒呢。”

皇帝顿时来了精神，大踏步地进去。身后，莺儿朝那打翻烛台的小宫女投以赞许一笑，捋下一只镶珠金镯子，用口型道：“赏你的。”那宫女迅速接过，塞到了怀里，轻声道：“谢姑姑赏。”

皇帝如今年近五旬，得了皇四子这么一个幼子证明自己雄风不老，自然宝贝得不得了。皇四子又继承了母亲的好样貌，满月后养得雪白剔透，竟如同一只雪娃娃一般。隔两天见不到这粉团儿，皇帝便想念得紧。进了寝殿，他第一反应便是轻车熟路地直奔摇车而去，对着摇车里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小脚的幼子笑开了花：“朕的小四啊，你往常这会子蒙着被子不该睡大觉的吗？怎么这就醒了？哎哟~难道是知道父皇要来了吗？”

这嗲声嗲气的，简直是毫无帝王威严可言。元妃忍住下意识要捋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的冲动，微笑道：“这孩子啊，是给雨声吵醒的。还好今儿因着这雨，天气清爽，他已睡足了。不然皇上见到的就该是个哭得红彤彤的泪娃娃了。”

皇帝设想了下玉雪可爱的皇四子哭得红彤彤的模样，登时笑得合不拢嘴：“原来朕的小四也被这场雨撩动心弦了啊。”

宝钗见皇帝从外而来，恐怕他受了寒，便着人沏了滚烫的普洱茶来，自己亲手斟好，方端了那五彩牡丹杯过来，正巧听到这句，心中一动，暗想：皇上这阵子忧心旱情，好容易盼来这场雨，或许是觉得心怀慰贴？可看他只管逗孩子，未必不是数日不见，思子心切的缘故……

不动声色的瞥了瞥元妃，当着这位位分远高于自己的表姐的面，宝钗不好说出太过堂皇的话来，何况对于皇帝此刻的心思，她既拿捏不十分准，便不敢妄加发言，宁可无功，但求无过。是以只是便将茶递给皇帝，笑说道：“那会子亏得贤德妃姐姐陪他玩耍。这孩子打生下来就分外与姐姐投缘，但凡看见她，总要露出笑影来。不然，臣妾还担心这景仁宫的屋顶都要给他哭塌了的。”

两位爱妾和睦犹如一体，皇子乖巧解人，皇帝抱着小嘴嘟嘟哝哝的幼子，再看看元妃与宝钗，只觉得快活极了。不知不觉天色昏黑，在景仁宫中吃了晚膳，元妃见他恋恋不舍，极有眼色地回了自己的凤藻宫。皇四子被乳母抱去哄着，皇帝与宝钗倚在床上闲闲的说着话，内容无非是皇子今日又做了什么好玩的事，说着说着，听着外头愈发急促的雨声，忽然一阵无味的凉意涌上心头，不知不觉便停了口。

“皇上，你困了么？臣妾服侍你就寝吧。”宝钗柔声道。

皇帝忽觉寂寥得紧，一个鲤鱼打挺跃下了床：“不了，朕忽然想起有件要事忘记处理，宝卿自己睡吧。”说罢，便匆匆而出。

这个雨夜，他最终去的是已失去主人近两年的坤宁宫。雨声促促，细细密密地将天空、大地、檐上的瓦片、庭中的花木笼络入清寒的水烟之中。皇帝推开雕镂富丽的门，内中陈设一如皇后生前摆设着，宫人们依照皇后在时的习惯，在各处错落地摆着枝形宫灯，橘色的光抛洒四壁，在这雨夜的包围中，温暖中透着点人去巢空的落寞。

皇帝屏退宫人，径直向重重珠帘后的皇后画像走去。他胸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如从前一般对自己的妻子倾吐。世间女子无数，美人如云，可若说从中找出一个人做他的知己，从来便只有皇后一人。

佳人易得，知己无从觅啊！

心绪万千间，余光陡然捕捉到一道倩影在帘后晃过。皇帝一个激灵：“谁？出来！”

幽微的珠玉叮咚声，珠帘被一只纤纤素手挽起，一个清容倩秀的宫女悄然走出，借着枝形灯暖黄的光，她的眸光柔波潋滟，又是萧索，又是明丽。

“小怜？”皇帝看清了她的面容，讶然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贵妃音乐达人，贤德妃文武兼备，宝钗才华横溢又能生，都很能卷。

但真正的卷王，往往要作为压轴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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