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梓宫奉安之日，黛玉在僧人、道士悠长顿挫的吟唱中，眼望着一百二十八名舁尉护送着将皇后的梓宫入陵寝，心头一派泊然。

皇帝情真意切地哭嚎了几声，就被劝回去歇息。吴贵妃打头、贤德妃次之，众妃嫔们哭得十分哀切。这阵子她们没少举哀，早就练就了一身说哭就哭、泪如雨下的本领。便是哭不动，只要想到只消哭这最后一回，便可回京，便也有了充足的动力去尽情洒泪了。宝钗连日谨小慎微、步步留心，既要在车马劳顿将小心养胎，又要不落人以懈怠的话柄，好容易熬到这将解脱的关头，也是提着一口气，随着周围的莺莺燕燕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到底身子有些沉重，跪得一久，便有些头晕，哭得一口气没提上来，登时晃了两晃。她身后的小贵人早就得了吴贵妃的嘱咐盯着她，一见她不适，立即悄悄自后搀住了她，招了招手，立刻从旁过来两个嬷嬷，一面叫道：“仪嫔晕过去了，奴才们扶她下去看太医。”一面把她往出扶。

宝钗本就在将晕未晕的边缘，闻言也就心安理得地晕了过去。

魏小怜一直守在皇三子身边，猛然看见前面被搀出的宝钗，漠然把视线收了回来。皇三子也看见了这一幕，小声说：“怜姑姑，她怎么了？”魏小怜随口回道：“仪嫔太困，嬷嬷们带她回去睡了。”皇三子“哦”了一声，点点头，忽然又说：“母后也困了，为什么要躺在那么深的地底下，不像她一样回去睡呢？”

魏小怜眼眶一阵发烫，摸摸他小小的头颈：“皇后娘娘是天人，天人当然和凡人是不同的。”她余光瞥着那隐隐呈众星捧月之势被群妃嫔拱卫的吴贵妃的背影，脑海中闪过适才宝钗被宝贝般护送着离开的情形。这一霎时的恐惧是如此鲜明而汹涌，乃至于等她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狠狠地咬住了下唇。她连忙松开，可嫣红的下唇之上已印下了血色的齿痕。

次年的二月，薛仪嫔为皇帝诞下了他的第四子。

皇帝在德妃、皇后先后离世后，精神一直颇为消沉。不但为皇后结结实实地服丧一年，日常也是茹素，甚至连后宫都懒怠进入了。又命人在坤宁宫中悬挂皇后的画像，时不时地过去对着画像自言自语一番。或是把上仙公主与皇三子叫来陪伴，明明后宫三千佳丽，却被他生生作出一副父子女三人相依为命的可怜相。

孤竹君满怀讶异地评价：“他竟然是当真伤心至此？吾本来还以为他是做做样子而已。可皇后在世之时，他虽也是宠渥异常，也没到这等非伊不可的地步啊？不然，那贵妃、德妃、贤德妃、昭嫔、静嫔、仪嫔，还有那一堆数也数不清的贵人、常在都是怎样来的？”

黛玉沉吟道：“或者，是自悔生前不够珍惜发妻；或者，是死后方觉其人难得；又或者，是自认为情深意重，必得痛苦折磨一番方对得起自个儿的心……可能是其中之一，也可能兼而有之。所谓‘佳人难再得’，也不过就是如此罢了。”她轻含嘲意地一笑，“毕竟正如你所说，果真情深似海，那满宫如花美眷总不是从天而降的。”

“这位人君啊，情深未必，倒是确实情怀宽广，不然哪里容得下这许多情儿？”孤竹君也嘲笑道，“难怪深得他敬重的皇后一心想拜你为师出家修道，不怎么得他敬重的德妃直接不把他放在眼里。倒是其他女人们看不透，还一心削尖脑袋往他身边挤。”

黛玉笑道：“她们图的是帝王之爱么？她们要的不过是帝王的恩宠所带来的富贵荣华、蒙恩荣耀罢了。譬如薛仪嫔，她的家族本是暮气沉沉，如今得了她的雨泽，声势可真真是不小。不光她的大哥薛蟠被赏了个内务府委署主事的六品官儿。连原和她堂妹定亲的梅翰林家都写信力催着赶紧完婚，生怕迟则生变，错过了薛家淑女。再如贾家，前日贤德妃陪皇上出游，皇上偶然来了兴致，召了她的侄儿贾兰前来伴驾。席上命他做《方圆动静赋》，内中有\'乃祖公相，示以典则；髡儿禀之，孕此万国\'之句。皇上又是龙颜大悦，赞贤德妃，\'爱妃家武勋出身，竟向来多出才子，可谓文武兼美。\'赐了贾兰一个举人出身，命他即赴科场。料想他日科场上有了作为，借着贤德妃之势，又该为荣国府添一大员，令外祖母晚景大慰。”

“也无需单说女子，其实男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近日皇上频频点师仲卿做为诸学子讲学，对其文章大加赞赏。皇长子也对他青眼有加，我看他如今眉宇间红鸾星动，竟是与皇后娘娘所出的公主有了姻缘之分。他日一朝尚主，不然也是飞黄腾达直上鳌头，势不可当。”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轻轻叹息。孤竹君知道她想到了闵芝秀，那个殒命于火海、险些令师仲卿为之殉情而又终被其所遗忘的凄厉女鬼，也不由为之唏嘘不已。

出了一会儿神后，黛玉复笑了一下：“一人得道，而园中鸡犬也随之升天，往古来今皆是如此。”

孤竹君扶了扶她鬓边的竹叶钗，手指轻轻勾动，捋了捋钗上垂下的细细的米珠，轻笑道：“幸好……”

“幸好什么？”黛玉听他只吐出两字便顿住，不由问道。

“幸好吾当机立断，下手得及时，虽然过程中难免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小风波，但始终不曾错过林家淑女。”孤竹君微微弯腰，在她耳边笑道。

三年后，上仙公主下嫁师仲卿。夫妻二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堪为君子淑女的典范，传为一时佳话。长嫂如母，上仙公主有心替三弟师拱辰说一门好亲事，但被对方屡屡婉言推拒，心中大觉不解。师仲卿宽慰公主道：“他和我一般，年纪尚青时，自觉正是一展宏图抱负、为圣上鞍马效劳的时候，暂时没有家室之念。就随他去吧，横竖再长些年纪，便自然而然有了情念，那时便是公主不想为他的婚事操劳，我也得请求你操心一二。”见左右无人又低声说，“三弟年少时极钟情于国师，不料她并无男女之念，唉，伤了心了。”上仙公主了然，每每提起师拱辰，眼光便多了许多同情。

又七年后，贾母在正月初二夜晚的睡梦中悄然离世。死前一家人团圆，不光向来浪荡在外的宝玉回了家，还有清修的黛玉来探望外祖母，已出嫁的孙女们带着所生的重外孙、外孙女儿回了娘家，重孙子的贾兰——现任从五品礼部员外郎——所出的长玄孙刚开始学会说话，一口一个“老祖宗”叫得甜蜜极了……儿孙绕膝，富贵鼎盛，欢乐无比。

又两年后，贤德妃病逝。这位贾家的奇女子以青春美貌和智慧，为贾家不争气的儿郎们换来了二十余载的锦绣富贵。虽然曾因多年无法生育而颇觉抑郁，但经过胞弟宝玉的劝说，加上后期魏淑妃的迅速崛起，莫说多年得宠的吴贵妃被压了过去，便连有子的仪嫔宝钗、昭嫔都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故此，元妃后半生也看开了许多。谁知心胸一宽，她竟于三十八岁那年生下了一位明秀聪慧的小公主，极得皇帝宠爱。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寿数，不过她虽算不得长寿，倒也不算短寿。且临终前皇帝答应了她的请求，将小公主交予魏淑妃抚养，贾家也是运道安泰，便再无牵挂，安心步上了黄泉路。

次年，王夫人病逝。这位豪门贵妇的儿女子孙在同辈中甚是争气，可后半生也没少为子女操心。又是忧心元妃会被魏淑妃打压失宠，又是操心宝玉不肯成亲。好在长孙贾兰绝没有他二叔的毛病，规规矩矩的沿着长辈们为他画下的道，考试，做官，升官，成亲生子，勉强弥补了宝玉带给她的阴影。只是长女病逝的消息后到底带给了她过于沉重的打击，没几个月也跟随女儿撒手人寰。

同月，贾政离世。宝玉为父母戴孝三年，三年后除服，遁入深山，不知所踪。

宝玉失踪的四年后，钦封文靖侯、内阁首辅林如海薨。林如海一生不媚于上，不苛于民，法度严明而行事逍遥，虽沉浮宦海，却有松鹤之风，朝臣为之拟定谥号“文清”。其女妙道仙师、当朝国师林黛玉，在操持完了他的葬礼之后，也是飘然而去。

数日之后，湘楚之地樵夫言：“在深山的大雾里，远远看见一位青衣美丈夫为一位仙子牵马，一眨眼就不知去了哪里，那个仙子的身形与国师画像很像诶。”时人便知，妙道仙师已归隐山林，而那牵马的青衣人不用说就是时时随侍在她身边的护法青雀了。不过那青雀明明本是女子，怎么会变成美丈夫呢？肯定是为了方便男装而行，却被那没见识的乡下砍柴人看错了！

此后，各地都时不时见到妙道仙师与其护法显圣。或是为久旱的百姓祈雨，或是退去久久不止的洪水，或是扑灭山火，或是驱散飓风。各地百姓感念她的恩德，纷纷修建庙宇供奉她的塑像。其香火之盛，直追碧霞元君。哪怕是其后本朝衰亡，叶子山所创的缁衣教大兴——这位野心勃勃的道士的教义流传下来，竟然阴差阳错地在本朝末世遍地开花，信徒们高喊着“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推翻了摇摇欲坠的穆氏江山，新君继位之后，更是将缁衣教奉为国教。也不知道叶子山死后有知，是会得意而笑，还是慨叹生不逢时——但即使是缁衣教最煊赫之时，也没能动摇了妙道仙师的几个信众。

言归正传，本着严谨的创作态度，塑像的师父们在妙道仙师的金像之旁，通常还要供上一尊青衣护法像——自然，是位容貌清秀俊美的仙娥。

孤竹君隐身立在一座妙道仙师的庙宇前，望着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们一脸虔诚，在婉若游龙的仙师玉像前供奉香火果品，为神像披上绸缎锦绣。还有格外爱美的姑娘，给旁边的护法仙娥头上簪了一枝大红花。他不由得抬起袖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简直是贻笑万年啊贻笑万年！

“吾真傻，真的。”他一脸沧桑地看向身旁同样隐身的黛玉，“吾当年怎么就听了妙光的撺掇，非得要扮作女子去接近你？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吾当时就该抓住这条死狐狸的尾巴，把上面的毛薅光！”

黛玉抿嘴一笑。尽管已过去了许多年，朝代变换，白云苍狗，可她依旧是少年时的模样，鬓若鸦羽，颜如舜华，轻轻噙笑的容态妙丽无方：“后悔了？”

孤竹君牵住她的手，在掌心挠了两下，精神一振：“看在终得与子同归的份上，吾就放过她的尾巴毛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乃祖公相，示以典则；髡儿禀之，孕此万国——选自《野叟曝言》

本来并不打算在这里完结，后来想想，原计划还要讲清楚一后一妃走后的后宫如何卷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及宝玉为何会那么怪异，还有黛玉与孤竹君入山之后如何修炼飞升。虽然交代清楚才算完整，但总体来说枝蔓过多，而且副线主线交集不多，合在一起跳跃性过大。还不如结束在此处，挺有一刀两断、打破樊笼的气势。

当然了，后面还有几个番外，把没说的内容交代清楚

孤竹君：不是，你也得给吾交代清楚，吾怎么就得女装万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