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剑士有话要说(42)

陆小凤买了一壶酒。

酒很香,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

但这是他第一次……喝得这么没滋味。

酒馆里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陆小凤不想听,可是他灵敏过头的耳朵里,却总是有细碎的声音落进去。什么九月十五,什么紫禁之巅。

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谈起两个熟悉的剑客的名,为什么又要说输或者是赢?

叶孤城不是应该跟叶障目在一起吗?他为什么会离开白云城,跑到京城与西门吹雪约战?

陆小凤喝了一大口酒。酒顺着他的下巴经过脖颈,最终落在衣服上。他喝得着实是太豪放了些,酒液将他的前襟染成湿漉漉的透明色,陆小凤扯了扯前领,继续喝。

小二说:“这位客人,你可真不讲究。”

陆小凤瞪他:“你这小二,说起话来可真不客气。”

“可能我并不是个客气的小二,但我绝对是个讲理的小二。”小二笑嘻嘻地说,“既然跟不客气的客人说话,哪有客气的必要?”

“说吧猴精,你来是为了什么?别跟我说是为了我身上的七条缎带而来,我可不会给你。”

小二眨眨眼,嬉皮笑脸地晃了晃手中的缎带:“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吧。”

陆小凤慢慢地伸出手来,他按住小二的手,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说:“猴精——我知道你一定能探查到叶孤城的住所的,对不对?”

小二:“那又如何?”

“叶孤城身为一城之主,怎会轻易走动?……最主要的是,我与他相处三月有余,我怎会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约战确实说得过去,但我不信。”陆小凤沉声说:“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出手。”

“你想干什么?”

陆小凤深吸了一口气。

他说:“我要你跟我一起去找叶孤城,有件事我要验证一下。”

——叶孤城的身边有没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叫叶障目?

“这就算对我而言,也是幢稳赔不赚的大生意啊。”吊儿郎当的小二叹了口气:“那可是江湖中出了名的杀神。我不仅得帮你找叶孤城,我还得去会会那个杀星!他们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就会让我小命不保了。”

陆小凤伸手欲夺回缎带:“那你把缎带给我。”

小二干脆利落:“我们还是去吧。”

他们都没有找到叶孤城,更没有找到叶障目。

但是陆小凤找到了西门吹雪。

他问西门吹雪:“你可知……叶孤城为何会突然找你约战?”

西门吹雪只是看着自己的长剑,他的脸上反射着冰冷的光,这个剑士的侧脸如此冷硬——是否剑士的脸庞都是如此?西门吹雪道:“不知。”

他慢慢地说:“时候到了,就会知道了。”

西门吹雪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所以陆小凤就这样焦虑地迎来了九月十五。

他交了缎带,和若干江湖人一起在侍卫的指引下,走进那神圣、端庄的紫禁城之中。

陆小凤踏着轻功落在了太和殿的琉璃瓦上。

琉璃瓦被月光照着,有晶莹的光四射,亮得人眼都被晃得有些疼痛。但是这些江湖人们却都睁大了眼睛,唯恐漏掉这盛大场景的一点细枝末节。

……这本就是他们一辈子都踏不进的地方。

他们都很紧张,这份紧张不仅为自己所处的环境,同时也为接下来两位绝世剑客的打斗。他们大多孤注一掷,为这场打斗的入场投入自己的全部家当。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斗,竟成了这些人颤抖的双手中最佳的筹码。

陆小凤很想叹息。

很快两位剑客就来了。

但是出乎预料的是,那位到来的‘叶孤城’是假的。既然他是假的叶孤城,那真正的叶孤城是谁?陆小凤突然心中一震,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叶孤城与罗刹剑是很久以前的朋友,而罗刹剑是朝野中人的剑。叶孤城有没有可能,为罗刹剑提起剑?

别这样。

陆小凤觉得喉咙有源源不断的干渴感传来,这感觉让他连吞咽都感觉困难,只想抠着喉咙大吐特吐一场。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

如果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话——

他疯了似的随着魏子云的话语奔向南书房。

天子在那。

在天子的面前,站着一个太监,两位剑客,一个和天子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还有上百个……

精兵。

陆小凤呆呆地站在书房中。无数人的目光本来是落在天子身上的,在注意到陆小凤的一瞬间,他们的目光落在了突如其来的侠客身上。

叶障目叹了口气:“抱歉。”

这句道歉是跟谁说的?

天子淡淡地说:“若说宫九是狼子野心,你的心却要比宫九还要狠上一些。”

与此同时,一旁仿佛在跟天子照镜子般的男人——南王世子厉声道:“叶障目!你可要认清楚形势,你现在到底要站在哪一边?是站在我……朕与宫九还有叶城主的一边,还是那孤家寡人的家伙身边?!”

叶障目微微眯起眼睛:“看样子,我没有选择。”

天子:“你本来有很多选择。你只是一一放弃了。”

叶障目:“哦?”

天子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我的那块免死金牌,可不是用在这里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小凤不明白,他被绕糊涂了。而此时此刻,他确实也一点都不想明白。

叶障目点头,他望了陆小凤一眼,却没有为陆小凤解释的意思。只是坦然地道:“我没打算把它用在这……我交给叶城主了。”

南王世子听到这话却犹如胜券在握:“本就该这样。此事一成,你们都能摘出去。而免死金牌,给未完成紫禁之巅决斗,擅自闯入南书房救驾的叶城主,才是最好的决策!”

天子淡淡说:“确实如此。”

下一秒,冷剑的光飞快地一闪,接着是猩红的血喷涌而出。

谁的血?

南王世子的血。

这又是谁的剑?

叶障目的剑。

南王世子震惊地看着心口贯穿的伤痕,他近乎是尖叫道:“这后面可是我的上百精兵,你就这么不管不顾?!你可知,你若是将我杀了,你能逃,你的弟弟宫九可就逃不了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知道。”叶障目收剑入鞘,他平静地跃过尸体,挡在皇帝与精兵们中间。

罗刹剑面无表情,他的脸上是纯粹的冰冷:“但我从来就没说要听你的。”

天子转过身,他背着手:“他向来只听自己的。”

上百个精兵,对罗刹剑和剑仙来说,也不过就是多挥挥手的功夫而已。

陆小凤站在一边,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背景板,他没有存在的必要——而这急转直下,一波三折的场景,也着实令他不知所措极了。

侠客的脸上被溅到了暗红的血,他却呆呆地一动不动,只是茫然地想着:……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惨叫声不知何时停止。天子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在殿堂中回荡:“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障目垂下眼睫,他的侧脸冰冷极了,却又莫名带着忧郁:“……我本就没想过杀你。”

“你可又是想对你弟弟做些什么出来?”天子低笑道,“上百个精兵。南王府哪来这样丰厚的家底。这分明是宫九的作风。而加上把这些精兵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紫禁城——这样的罪过,可无法轻易掩盖过去啊。这算起来可需要一块免死金牌,但你却把这牌子给了叶城主。”

“宫九需要一点教训。”

“所以你故意引他掺和进这样的事里。”

“对。”叶障目点头,他坦然地道:“如果他迟早会这么做,那不如早点把他引出来……提前解决掉,也免得夜长梦过多。”

典型的钓鱼执法。

“你的动作实在是太急了些。”

“时间不等人。”

天子点头:“是你的作风。”

“那我们便告退了。”

“走罢。”

叶障目没有去拉陆小凤。

他头也不回地,就这么直接走了。

陆小凤站在原地,他的心口都是冷的。

怎么会这么冷?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他?

他们不是朋友吗?

天子在喝茶。

已是深夜,霜浓露重。等过上那么一两个时辰,就是早朝的时候。励精图治的天子应该早早就寝,合着书页的浓墨香味度过这样的一夜。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沏上一壶浓茶,甚至还在侠客的面前颇为安然地拂了拂杯盏,闲适地抿上一口?

他的动作如此流畅,行云流水得仿佛重复过数百遍般。这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淡然与礼仪。世家子女的动作总是如此熟稔,陆小凤沉默地垂下眼睫。他看着地板,仿佛能从精雕玉琢的大理石里看出一朵花来。

他干涩地想:……但是花满楼的举止分明与这不同。

那又是谁让我感到熟稔的?

这里实在是太沉默了。

年轻的皇帝等了半壶茶的时间,但是还没有等到面前的侠客开口。皇帝的耐心很好,所以他又等了半壶茶的时间,甚至还有闲心为自己再续一杯茶水。

侍女侍卫早就走远了,他只能亲自操手。

袅袅升起的烟雾吞没了他的眉眼。天子的声音都在这薄雾中朦胧,他陈述:“你是叶障目的朋友。”

陆小凤拧紧拳头,又快速地松开。他道:“天子也会知晓我们这些平凡的江湖中人吗?”

“你不明白。”

“草民总是不明白很多事。”

天子看着他,乌黑的眼里有奇妙的情绪,年轻皇帝的语气很平静,他温和地解释:“你不明白两点。第一,你不平凡,第二,他不是江湖中人。”

“草民不懂陛下的意思。”

“你只知道他叫叶障目。你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吗?”天子没有等陆小凤的回复,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叫朱严胜。”

“朱……”陆小凤睁大眼睛。

这是国姓。

很多人都姓朱。但是京城的朱与外面的朱不一样,而紫金城里的朱氏与他们都不一样。

“他差点就成了朕的兄长。”天子说着说着,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继续道:“说是差点,其实只是没有依据的胡乱猜想而已。”

陆小凤沉默了。

他知道了一件事:天子并不想听他的回复,天子只想让他倾听。

所以陆小凤顺从地摆出倾听的姿态。

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的了。

天子看着他的样子,又低低地笑了。天子摇了摇头,笑着道:“那是九年前的故事了。”

“我的父皇啊,他是个天真良善的人。他被朝中佞臣蒙蔽了眼睛,却一无所知——或许有所觉察,但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天真,就意味着优柔寡断。而优柔寡断,就意味着无法轻易下手。他没有在开始就铲除蔡丞相的党派,这是一切祸患的开端。”

天子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语。他看着陆小凤,轻轻说:“你经历过那段时期的。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一切灾难性的**组成了那十年。无数人连活下去这样简单的愿望都做不到。我得承认,他并不是个好皇帝。但我也必须承认,他其实是个好父亲。”

陆小凤蜷缩起手指。他当然经历过,他就是因为经历过,所以才会想从高墙之上跳下去。他不想趋炎附势,也不想饿死在路边。这样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太过可悲了。人生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天子笑道:“你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起这件事。保持耐性,继续听罢,你就知晓这一切了。”

“——有天,父皇带着我微服私行。他想带我去见见紫禁城之外的世界。”

“我们把随行的侍卫甩掉,却迷失方向,走进了深巷之中。”天子的声音渐渐轻起来,他呼出一口气:“那可真是个很深很深的巷子。”

有人在哭。

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失去了一切一样。

少年天子不明白。他松开拉着父皇的手,情不自禁地靠近了那位哭得极为凄惨的人。天子拍了拍他的肩,有些笨拙地问:“为什么要哭?”

那个人没有理天子。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庞落下。地上都积蓄了一片低低的水坑。天子感到有些困惑,又觉得有些可怕。他蹲下来,捧起始终在哭泣的人的脸。

那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少年。

少年长得非常好看。浓墨般的眉下是圆润的眸子,眼睫上还滴着一颗要落不落的眼泪。调皮的珠子掉进唇齿中,酝酿出一片水润的殷红色。

当时的天子想:果然,美人哭起来都是好看的。

可他实在是哭得太惨了些。大大的杏眼里一直滚落着泪珠,那些温热的泪珠顺着天子的手滴在地上。天子有些慌,他胡乱地用袖子抹去那些泪水:“别哭了。别哭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要哭成这个样子?”

少年的眼角渗出血来。

他笑了出来。

他的喉咙因为长久的哭泣而变得干涩,本来清澈的音色染上喑哑。少年说:“我必然……是走上了末路。”

皇帝也蹲下来,他有些怜爱地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这世间哪有末路?路是人走出来的,你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少年听见他这话,却放声大笑。

天子站在一旁,他怔怔地望着这少年,竟觉得对方笑得比哭得还要难听一些。

“这世间——哪里又有路呢?”两行血泪从少年的侧脸滑过,他道:“连太阳都望不见的世界,哪里能找到路来?”

他们两明明讲的事物根本不同,但听见这句话,皇帝的手却一颤。

皇帝没有说话,而是安静地,犹如自己不是九五至尊,而是一个普通人一般蹲了许久。听着这孩子泣不成声地哭泣,皇帝望着灰白的天空,耐心地等了整整两个时辰。

很多时候,醒悟只是需要一句话的点拨。

那孩子仍然在哭。

皇帝将面前的孩子扶了起来,他郑重地道:“你若是没有地方待,便让我收留你罢。”

诸葛正我欣慰地发现,软弱而不作为的皇帝突然如梦初醒,皇帝想要努力去挽回这个腐朽的朝野。

诸葛正我:“我听闻了那个孩子的事。你可有想过,给这孩子取个名字?”

皇帝:“他有名字。我赐予了他国姓。从今起,他便是朱严胜。”

“也好。只是……朱严胜不能再在你这里待下去了。逆党的人只是猝不及防迎了一棒,所以才会死伤如此惨重。再等上一会,我们一定会迎来可怕的反扑。——有心人很快就能查到关于这个孩子的事情,正是因为他,你才振作起来的,不是吗?若你想保护他,那我们必须把他藏起来。”

“藏到哪?哪里是安全的?”

“太平王府。”

往后的两年里,天子都再没见过那个在深巷处恸哭的少年。

他撑着脸一边听诸葛正我的教导,一边会忍不住想:那个少年哪去了?

要是他留在皇宫里就好了。

我也想要个兄长。

父皇有太平王,有南王。

真好,我也想要。

而彼时的少年宫九抬起头看向叶障目,他毫不遮掩目中浓烈的厌恶与最深沉不过的恶意,却在面上缓缓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你就是我的新兄长吗?”他道:“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讨厌你讨厌得要死。兄长,你直接去死好不好?”

太平王府有我就可以了,突如其来的你——算什么东西?

叶障目蓦地伸出手,他狠狠地掐住宫九的脖子。

看着面前少年人痛苦地挣扎,他只是无动于衷地冷声说道:“……不要叫我兄长。”

作者有话要说: 九少爷:第一次见面时,我满怀欢喜地找你,唤你兄长,希望跟你一同玩闹……

叶障目:老骗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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