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表面与虚文

光阴如流,展眼,又是一年春至。

农人们挥舞着短鞭,吆喝着耕牛在田间犁地。一间间修饬整洁的农舍里,农妇们在预备着午饭。池塘里有渔人在撒下鱼苗,山上有人在种树,孩童里里外外的追逐嬉戏……各有安乐。

孤竹君立在云头上,侧头道:“黛玉,如此你可放心了?”

一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事情。比如修行——在一年前的那个春日雨夜,黛玉终于突破含胎境,一跃而炼就金丹。经过一年时候的修炼,她已熟练诸般金丹妙法,前段时间也在秦媪妪的指点下学起了驾云之术。如今不需孤竹君相助,她已能维持云气不堕。

比如人情。在这一年间,黛玉对孤竹君已无疏离,相对之时不但赤诚以待,还时有羞涩的表现。这与她从前待青雀的亲密无间不同,亲密,但表现得更像一位面对心仪少年的怀春少女。只有一样她十分坚持,那便是不许孤竹君唤她绛珠,她是黛玉,只是黛玉。

自然,对这些变化,孤竹君惟有一片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狂喜,哪里还敢有什么微词?他本就待黛玉无微不至,如今对方稍有真心相回馈,便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恐自己一个举止失当,便打碎了这场美梦。黛玉想拔龙须,他都会跑去东海薅龙王胡子。黛玉挂念着入桃源的农人,他当然惟有带她来看。

此时黛玉正坐在云头,两脚垂下,姿态无忧得令人生怜。听闻他如此说,仰起脸含笑道:“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时时挂念着,不看上一眼,总心里缺了点什么似的。我这阵子总想,或许什么花容月貌、脂香粉腻、风月情怀都是虚的,只有这些生民烟火才是实在的。”又道,“有秦姑照应,怎会不好?可我从前只道她是得道仙人,没想到她治理一方亦是如此严明有道,能让这么多人各得其所,各行其是,听来简单,可做起来却大是不易呢。”

“她生来就是封君,又曾跟随当时人皇,亲睹其修持法度、统领天下,还镇守一方妖族。这许多年下来,不管是治人,还是管妖,自然都是游刃有余。”孤竹君笑道,“不谈她了,你现下既然放下了心,不如来好好想想,这回的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到了今岁,黛玉便堪堪十五,正是及笄之年。这年的生日意义非凡,关心她的人自然要好生预备。听他如此问,黛玉登时娇脸飞红,低了头去:“这话可怎么说?你送什么,心意我都只管领受便是了。哪有做寿的跟拜寿的径直要寿礼的道理?”说罢顿了顿,又飞快地说:“爹爹约我去评诗呢,我先去了。”

孤竹君笑得湛然:“吾送你?”

“不必了,秦姑说我的腾云之术还得多多习练。我自个儿回去,正好顺路习练。”黛玉说着,掐起法诀,云迹蜿蜒,她已飞快地遁去了。

孤竹君目送着她远去,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恨恨道:“又是那师老三!”今岁便是皇帝奉太上皇、太后南巡之年,预备着先在沿途考校当地才子,遴选出来后,再一并于京城殿试。师拱辰本就是预备着要在这次恩科里大展手脚,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他的二哥师仲卿自被点为状元后便入了翰林院,远水救不了近火,讨教不得,他便做了许多诗文,投递给江南各名家,向他们求教。其中一位自然是林如海。

林如海对他是有些私心的,见他如此精诚,自然要于多加指点的同时,替他在黛玉面前多多增加几许存在感。包括但是不限于向黛玉夸赞他的谦逊好学、才华不逊其兄,在品评本届举子时特别点出他的出类拔萃,拿他的诗文让黛玉帮忙披阅……黛玉心无杂念,因着父辈的关系,只视他如世交兄长,再者因为从前“青雀”的心许,下意识也存了回避之意,故此并未品出爹爹的深意,只是坦荡以对。

可这对孤竹君来说就不一样了。哪怕是明白黛玉对师拱辰并无心思,而林如海爱女至深,倘若黛玉不愿,他也不会强迫,是以师拱辰纵有千般好也是无用……可仍旧免不了要拈酸吃醋一番。

秦媪妪的身影如水墨,在他身边聚拢:“她害羞了,才不肯让你相送。”

孤竹君垮下的笑容登时重新升起:“吾家契主就是这般腼腆可爱。”

秦媪妪不理会他明显的炫耀之意:“你预备的及笄贺礼,可是那若木青简?”

孤竹君负手而立,一时间大袖飘飘,恍若仙人:“这不就是吾与你一开始便议定的吗?”

秦媪妪道:“谪仙人如今是金丹境界,再进一步,需渡魔境劫方可修至婴儿境。届时在魔境之中,你与她结契之事便再瞒无可瞒,拖到那时,再想将若木青简赠出便迟了。她的及笄礼正是良机。”

孤竹君道:“这样的大好机会要是错过,那劳什子不得砸到吾手里了么?吾的竹子脑袋虽然驽钝,可也不至于这都看不出。”说着叹了口气,满是遗憾之意,“其实吾更是想让她快活些。看林大人的意思,今年怕不打算给她好生大办了。纵使吾家契主不喜那些繁琐虚文,可是及笄礼于女儿家而言毕竟意义非凡,要是排场还不及往年的生日,吾都替吾家契主委屈。”

林如海想要在独女的及笄礼上低调处理的意向,孤竹君早已看出。以林家的财势,他本不必让亲生女儿清苦如此。何况自去岁盐军造反之事被扑灭之后,龙颜大怒,下旨夺去两淮巡盐御史杜如恒头顶的乌纱帽,并派兵抄了杜家。也不待秋后,径直将杜如恒判了斩立决,其余男子流放宁古塔,女子籍没入官,奴婢发卖,家私充公。又念及昔年林如海掌管两淮盐务之时做得十分出色,不光没有闹出像杜如恒这样的乱子,从盐工到各大盐商皆是交口称赞,风评极佳,最妙的是每年缴上的盐税又极丰,便让林如海在任江苏巡抚之外,还兼任了两淮巡盐御史之职。能够在任封疆大吏的同时,还兼任天下公认的肥缺,谁敢说林如海的银库不丰?

可他偏就低调到了克己的程度,不单克己,连带着连独生女儿也俭省起来。杜如恒盘剥盐工、克扣敲诈盐商,有三分是为着自己享受,可也有七分是为了修造园林,充作行宫,好引得圣驾南巡之时前来驻跸片刻,以此博得龙颜一笑。在去岁众多压榨民脂民膏以大兴土木的各地官员里,杜如恒只是做得太过而不慎湿了鞋的那一位而已。而林如海则早打定了主意,要以不扰民为要,尽量俭省,少动用公家银钱,有那填补不了的缺口,宁可动用私囊补上——所幸他定的行宫便是历任江苏巡抚做驻的江苏巡抚官邸,经历任巡抚修造,本就山水奇秀,只要不刻意大作改动,倒也不至于令林家伤筋动骨。

除此之外,关于去岁那场叛乱,虽则叛军及其家属都神秘失踪,可林如海依然核查了所有被杜如恒敲诈过的盐工人等,减税一年,并每户都予以了十两银子的补偿——这笔银子,是他上奏朝廷,自杜如恒被抄掉的家产的现银之中分出来的。又有,他还以高邮水患的名义,开了地方府库,给盐工及当地贫民发放了赈灾粮。这样一番整顿下来,地方上总算恢复了生气。

如此,也是抚民有功了。

如今明眼人皆能看出,待得圣驾南巡,接驾之后,少不得便是这位调回中枢的时候。再进一步,封侯拜相也只是时间问题。一时间,登门奉承的人比往日更多了不少,林如海不厌其烦,更是怕当此紧要关头会闹出什么防不胜防的祸事,索性装作身体不佳精神不济,非公务则闭门谢客。连带着黛玉的及笄之礼,除却意义尤为重大正宾,其余赞者、赞礼也由两位女师担任,其余也只在亲族好友间邀请宾客。

秦媪妪不止听他抱怨过一回契主大人的委屈,闻言颔首:“及笄之礼于女子,确是意味重大。只是谪仙人境界非同凡人,淡看盛衰,故此对于排场、追捧这些表面文章并不在意罢了。”

孤竹君知道她生而为地仙,其生长历程自不与任何人间女子相同,诞生之日即被那位人皇亲自加笄。彼时荣华盛极,奈何岁月匆匆,已成旧迹。此刻被自己这么一说,必然触动情肠,不由自悔失言,转而言道:“说来新进发觉一事,原来那师家三公子的生辰乃是九月九日,可是极阳之数,当真有趣。吾家契主的爹爹近日常说他有父兄之风,也是状元之才。今年若是也高中魁首,不光于师氏一门而言又添一状元,便是只看他自己,不满弱冠便有此成就,也是一桩佳话。”

“月满则亏,过刚易折。”即使春色灿烂,也无法让秦媪妪墨沉沉的发焕出半分光彩,“名利荣华不过沧海浮沤耳,他若想长久,最好莫要图此萦累。”

孤竹君瞥了她一眼:“忙完这阵子,你便要回去了吧?”

秦媪妪双手交叠于身前,并未回答,而是迎上他的目光:“竹君的意思呢?”

孤竹君有些难堪的挪开眼,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你放心,吾如今心平气和,不会再做无用之事。如有再犯,你又岂能饶得了吾?好容易吾家契主开了窍,吾惜命得很,可不想再给你关镜子里几甲子。”

浓墨散做万点星,秦媪妪颔首,身影倏然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如今的黛玉:荣华盛衰都是虚妄,民生烟火才是实在

原著的黛玉:欢聚为虚,终究是离散

黛玉,世外仙姝,惟有世外仙姝,才能在繁华的漩涡中看出那场大破灭的终局

ps,这几天作者菌实在忍不了那个精神污染一样的《大秦赋》了,偏偏老公老爱看,善了个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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