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灼灼夭桃

这一夜一日间,发生了太多事。比如高邮之地下起了一场大雨,雨后,风闻即将攻打高邮的盐军没了踪影。比如,身在仪征的盐军家属是夜齐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家跟着张钊一同起事的父兄子弟们满面血污,告诉家人仪征已非久留之地,要他们赶紧逃走。所幸神居山山神怜悯他们的遭遇,愿意收留他们的家人,良田美宅应有尽有,所以辎重等物大可不必携带——在入夜前需赶到神居山山顶,才可化解血光之灾。那梦境真实得要命,更要命的是,黎明惊醒时,大家聚在一起一对,发觉所有人做的梦都是一样的,顿时都无措起来。

“从这里到神居山足有百里地,这一时半会怎么赶得过去!”一名老妇抱着两岁大的孙儿,满面垂泪。

“那梦的最后,我家当家的说咱们只管走路,其他的山神自有定夺,想来是那神仙有什么法术,可以让咱们快些赶路?”

“不管怎么着,还是先逃吧。这么多人一起做一样的梦,怎么琢磨都不是什么吉兆。再不逃命,万一官兵杀过来了可怎么是好?”

一番商议之后,到底还是动了身。即使有梦兆为证,他们对所谓的山神显灵仍是将信将疑,驱使他们背井离乡的是对于造反庶民株连九族的下场的恐惧。人们公推出几个识得原路的引路,便趁着还未散去的乌云,愁眉苦脸的沿着小路悄悄出发了。

真正上路后,他们才发觉了异样。平常需要一个时辰的功夫才能走完的路途,眼下竟然一盏茶就能走尽。两侧的树木后退得奇快,若不是自个儿清楚自己正在走路,只看两侧风景,怕不是要以为自己正在纵马狂奔——还得是脚程极快的好马。

“这是仙术啊!”人们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精神大振,“果然是神仙保佑!走吧,按这个脚程,到正午就能去山顶歇脚了。咱们有山神保佑,往后的日子错不了……唉,只可惜他们看不到了,都是好男儿……那个生儿子没□□的狗官,这个不做人的世道!”

后来的高邮县志记载:“春三月,盐枭聚匪万许,欲攻高邮。十四日,大雨,匪徒失其踪。十五日,匪军亲故尽离仪征,亦不知其踪。盖圣朝自有神明相佑,王师不至,而匪自土崩耳,徒增人笑。”

在化高邮湖水为水龙,将盐军逼入桃源后,黛玉只是晕厥了一会儿,便又强挣着起来,对盐军的亲人施了梦术。待他们离家直奔神居山之时,又在其所经道路上施展了缩地成寸之术。将百里之遥化作区区十数里。这些人们一入桃源,即与各自的子弟们相逢,一番后怕的痛哭后,无不嬉笑颜开,丝毫不知布置了这一切的恩人在吐出了一口红得发沉的血之后,便即陷入了沉睡。

次日的苏州,也下起了一场雨,不是高邮那场人力而造的雨,而是真真正正的、发自时气的春雨。黛玉卧在衾被之中,昏昏沉沉的,只觉耳边嘈杂着无数声响交叠,似有少女们慌乱的惊呼、年老妇人的叹息,也有中年男子无可奈何的焦灼踱步。而所有错杂的声响,最后都尽数淡化在了那忽远忽近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之后。

令人心惊的高热在黄昏时才慢慢消退,黛玉轻轻动了动眼帘,眼皮沉重得厉害,只得接着阖目养神。待得稍稍积攒了些气力后,才一鼓作气睁开了星眸。瓷器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立时传来,雪雁喜出望外的欢叫紧随在后:“姑娘你终于醒啦!早晨起来你头上烧得烫手,过来的大夫都给唬着了,说烫手到这光景,熬得过来是福气,可也没准会给烧坏脑子。阿弥陀佛,可差点没把人的魂儿吓飞了去!”

黛玉兀自浑浑噩噩的,弄不清身在何时,听她这样说,下意识的问道:“爹爹呢?”简单的几个字,一张口说来却似有千钧之重,她勉强撑着问罢,便不由得咳嗽了好几声,出了一身的虚汗。

雪雁连忙上来给她顺气:“姑娘病成这样子,大伙儿哪敢不通报给老爷呢?”

黛玉心里一急,越发咳嗽个不住:“爹爹那里正有许多正事要做,我又不是当真撑不住。你们火急火燎的叫了他来,非但于事无补,还累得他老人家担惊受怕的……”她这下意识的一急,登时记起了昏迷前的回忆,从自个儿因为担忧扬州的局势而随孤竹君乘云去扬州,到亲眼所见生灵凋敝的锥心之痛,再到施法相助而险些至于油尽灯枯……

那厢雪雁见她恼了,连忙辩解:“老爷这阵子是忙,可也没忙到连姑娘病成这样子都不过来看一眼的地步啊?我们要是不通报给他,事后老爷知道了,还是得怪罪我们瞒着他的。再说了,老爷也只坐了一会儿,就被外头催着走了。”

黛玉一凛,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催走了?可是又有什么急事么?”

雪雁却也不知,见黛玉神情急切,犹豫了一下,试探性的问:“那,姑娘,我去前头打听打听?”

黛玉微微颔首,只觉得倦意重新如潮水涌上,将自己裹入内里,一荡一荡地,恍若孩提之时身处摇篮一般,不觉又合上了眼帘。雪雁替她掖了掖被角,吩咐朱鹤接替自己守在床边——在黛玉最得力的大丫鬟青雀请辞后,由雪雁顶替了青雀的位置,另从二等丫鬟里挑了位尤其机敏的,也升为一等丫鬟,便是这位朱鹤了。

朱鹤凑上前来,见黛玉额头上涔涔的尽是汗,连忙使清水浸了帕子替她敷上。黛玉睫毛颤了颤,没有睁眼:“我昨儿是怎么回来的?”

朱鹤怔了怔,柔声道:“姑娘昨儿不是照常在园子里炼气,炼完后自个儿回来的么?”

黛玉眉尖耸了耸,朱鹤等了半晌,她总未再说话。过了一会子,雪雁打听完了消息回来,一见罗帐落下,里头静悄悄的,朱鹤则坐在刺绣架前绣着花,便压低了声音:“姑娘又睡下了?可还烧着?”

朱鹤点点头,再摇摇头,以气声问道:“老爷那边还在忙么?”

雪雁叹气:“可不是么?碰上个造反的,怎么能不焦头烂额的。偏生咱们姑娘又病了,奉茶的小厮说,老爷这会子嘴角的燎泡都急出来了。”

朱鹤道:“也难怪老爷发急,旁的不说,咱们姑娘打小虽是体弱了些,可自打修道,身子骨看着是纤弱,但大病小病也再没沾过。便是咱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姑娘随意使个法,也能立马病除的。这忽然一病,才见凶险呢!”

两女絮絮的交谈,黛玉总再未听见。只是觉着那春雨细细,敲打着窗纱,绵绵密密的雨声如在枕畔,听来不胜清漠。也不知这雨声重复了多久,骤然一阵渺渺的埙声融入其中。那埙声极清幽,极古拙,恍恍然如同雾涌千山,月映沧海,霎时山河乾坤尽收眼底,古今兴衰都尽赋予了云卷云舒。

黛玉的一颗倦怠的心在这埙声中载沉载浮,似悲似喜,渐渐地似有所悟,也便放松了心神,自然而然地沉入了最为舒展的梦乡之中。她再醒来时,只觉气满神足,虽则仍旧动不得真气,可徘徊四肢百骸的疼痛已是一扫而空。掀开罗帐,只见外头灯烛齐明,不觉叫道:“雪雁,几更了?”

雪雁正与朱鹤坐在烛台下绣花解乏,闻言连忙放下绣花绷子,赶过来:“二更了,之前见姑娘好睡,也不好叫的。厨下做了白莲苓汤,一直在银铫子里温着。姑娘漱漱口,就喝上点子?”黛玉点点头,也不用她搀,自坐起身来。朱鹤已盛了酽酽的一盏茉莉香片来,黛玉漱了口,定了定神,问道:“那会子是哪个在吹埙?听那调子,是有些风致的。”

朱鹤诧异道:“我却没有听见。咱们家没有人会吹埙,也没有蓄小戏班,想是外头哪家在演习女乐?”雪雁正端了汤过来,闻言道:“我也没有听见。咱们院子离外头又远,谁家的乐班得多大声,才能让人听到?真要那么大声,也不会没有几个听到了。姑娘睡后,咱们这里都是静悄悄的,丢根针都听得见。想是姑娘睡迷了?”

黛玉默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再不追问,只是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碗汤,复又睡下。见她这回已恢复了精神,丫鬟们都放下心来,也不再提心吊胆。雪雁操心了一日,已累得头点个不住,便由朱鹤带着另一名小丫鬟值夜,她自先行去睡了。没多久,一阵竹风拂过,值夜的二婢也悄然睡去。

孤竹君携着一身微凉的春雨的湿气现身,探手撩开一角罗帐。黛玉亦不约而同的张开眼,向他望来,不知怎地,薄面倏然微粉,眼光也羞怯地向旁边忽闪了一下:“那会子……”她咬了咬唇,下意识的拉起锦被掩住半张脸,“送我回来的是你,那会子吹埙的可也是你?”

孤竹君在床畔坐下,见她露出被沿的耳尖都粉粉的,心里痒痒得想要捏一捏,可只能强忍着,笑道:“你这回真气枯竭,连神魂也受了不浅的伤。吾以埙声施展草木回春之法入梦,助你疗养,可感到好些?”

黛玉的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如烟似水的妙目,瓮声瓮气地说道:“神清气彻,好多了呢。”

孤竹君松了口气:“说来你这回耗尽真气也不见得是坏事。你卡在目下的境界也有几年了,不破不立。”又自嘲一笑,“适才吾在你开口之前还提心吊胆,生恐你又要与吾客套一番,吾是真怕你总跟吾说谢。”

黛玉纤长而浓的睫毛扇了扇,整个人又往被里缩了缩,似乎很是难为情。孤竹君见状,喉结动了动,简直想把她连人带被一起牢牢圈进怀里,他克制着这份冲动,生硬地挪转了话题:“绛珠,吾过来时给你带了礼物,你猜猜是什么?”

“是什么?我可猜不着呢。”黛玉不觉从被里探出了脸庞来,浅浅一笑,忽而鼻头嗅了嗅,疑惑道,“可是……桃花?”

孤竹君低头一笑,自袖中取出了一枝桃花,花色浓艳而妍丽,花蕊上还凝着细细的雨滴。这是他从秦媪妪的桃源中折来的,那里也正下着一场雨,春雨贵如油,乔迁新居的人们来不及多做庆贺,便忙着犁地、播种。

百废俱兴,一如这枝夭桃,灼灼其华,宜其室家。

黛玉注视着他手中桃花,陡然意识到了各中意义,娇颜上绽开了嫣然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终于动心了。所以说啊,果然追妹子,女装大佬的路线只是歧途,送花才是王道啊!

竹子精:虽然吾开心得恨不能放烟花,但这都什么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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