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没有五官的神像

槐荫里之所以得名槐荫里,乃是因为此地生有一棵五百年树龄的古槐,树冠如盖,青碧色的浓荫清凉,严严的覆压而下,远望直如一毯与屋宇相接的绿云一般。这棵古槐有一样奇处,槐荫下不知何故总是冷意森森,即使是最为闷热的三伏天气,也依然能让人肌肤生凉。故而常有些孩童贪凉,跑去树荫下玩耍。

冯渊晒着太阳,看了会儿孩童们踢毽子,才转回后堂。他的娘子已梳洗妥当,抱了只绒团样的白兔子揉着:“阿白今早闷闷的,青草也不好生吃,你瞧瞧,它是不是病着了?”冯渊将手在白兔脑袋上放了一放,温言道:“这样就无事了。”

他娘子闻言,也不觉得丈夫这样随便一摸脑袋就扬言治好了白兔的病的笃定有何不妥之处,当下蹲了身,将白兔往地上一放。白兔动了动耳朵,忽然短腿一蹬,已雪电般向远处奔了去。他娘子连连拍手,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仰起头,冲他绽了朵烂漫的笑花:“果然有精神多了,相公,真是什么都难不住你!”

冯渊俯视着妻子温软的笑颜,白得几如寒玉的面上满是如水柔情:“别老这么蹲着,仔细猛地一起来头晕。”说着便欲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骤然神色一紧,旋即神色如常的探手把妻子拉了起来,笑道,“中午想吃你做的樱桃肉。”

他娘子听了,连忙回屋去换了衣服,便钻进厨房亲自下厨去了。冯渊看着她苗条的背影闪入厨房,脸上的笑容霎时隐去,板着一张白得近乎阴森的脸,去了前头的古董铺子。照看店面的两个伙计正围着两个新至的客人高谈阔论,见他过来,连忙垂着手打千:“东家来啦?这两位姑娘想看看咱们铺子里的古董。”

冯渊紧盯着两名女客,以他目下的修为,居然看不出对方的修为之高低,便知道哪个都不是他惹得起的人或非人,当下不敢懈怠的凝神问道:“小店买卖虽小,镇店的古董冥器还是有几样,不知两位姑娘想看什么?”

孤竹君望了黛玉一眼,收回:“旁的都不要,我们只想从掌柜这里收一枚魏晋时候的青钱。”

果然是来换妖市通行令的。冯渊心想,他早已不是那没见识的乡绅之子,处理起这些事来早已由一开始的惊恐忐忑转为如今的游刃有余:“魏晋青钱可是店中独一份的宝物,堪称无价,两位姑娘倘若当真有意要购取,便随我来静室中一谈。”说罢引着一人一妖去了书房,却不请他们落座,而是轻轻将书架上的一本《述异录》抽出。

“砉隆隆”的沉闷响声里,随着地面微微的震动,书架朝两边挪开,现出其后的密道。由孤竹君与黛玉的角度去看,只见那洞口幽黑黑的,也不知道通往何处,深处隐隐有暗绿的磷火荧光透出,显得颇为阴森可怖。

“请。”冯渊舒展手臂,向他们道。他本就白得毫无血色,在这鬼气森森的密道口旁边一站,愈发的不似活人。

黛玉却有些迟疑了。她能在梦中断然质疑“仙君”的好意,追着一缕妖香至百里外擒拿妖物,照例说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自己也一度这样以为……直到她看到这阴气森然的密道,才在自己有些发憷的反应里得知:原来我还是怕鬼的。

可冯渊还定定的站在那里,保持着“请”的姿势,他的瞳色远较之他人为浅,此刻含着审视望过来,便觉淡得过分了。黛玉想要咬牙走过去,可才鼓足勇气挪了两步,便觉一股阴风从那密道深处卷出,如有实质般忽悠悠的便从面庞、两肩擦过,比腊月风雪还要森寒的冷意穿透皮肤,直深入骨髓深处。风声深处还夹杂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诡声,忽高忽低,忽尖利忽低哑,飘忽诡秘之至。

黛玉脚步一凝,只觉得汗毛根根抖擞,整个身子都滞住了。自幼在书里读到的、奶娘的睡前故事里讲过的所有大小恶鬼妖怪的形象忽大忽小的在脑海里乱飞,她只觉得心都将梗在了嗓子眼里,忽而眼前一碧,却是孤竹君主动踏前一步,将那密道阴风隔在了身前,将她挡在了身后。发凉的指尖也被一只手柔柔托住,温良的热意沿着肌肤相触的所在徐徐荡漾至于周身。

“这里头黑咕隆咚,瞧不清台阶,我拉着你走?”孤竹君问道,语气却并非征询,而是笃定。黛玉不动声色的缓了缓紧绷的身子,浅浅一笑,微不可查的一点头。见她点头,孤竹君也是悄悄地放下心来,这才轻轻合拢五指,虚虚的攥着她那玉笋般的手指尖儿,小心翼翼的引着她朝密道口走去。

甫一踏上头一级台阶,周遭光线明明毫无变化,可就是没来由的就让人觉着视野一黯。孤竹君知道青蚨妖市是青家母子俩在黄泉之上与后土之下开出的一方洞天,介于阳世与阴世之间,故此地气与地府相近而阳气稍盛。这番光线的变化,正是进入妖市边缘的徽征。

他自见怪不怪,但只觉握在手间的指尖忽而颤了颤,紧接着手一紧,竟是被黛玉反握住了。头脑霎时空白一片,耳边嗡嗡乱鸣,脚步一乱,险些没一脚踩空。要不是黛玉反应及时扯住他,他整根竹子差点便要栽下去。

“竹君?”黛玉也被他的失态惊到,还以为挡在前头的他遭遇了什么,一壁相问,一壁真气已沿着两人交握的手渡了过来。

“这密道果然忒暗,我没看清楚台阶,晃了一下。”孤竹君回过神,尴尬道。

冯渊持着一盏灯笼从他们身边走过,一径走到下方,灯笼的光绿莹莹的,不算暗但也绝不算明亮,连带着他的脚步也轻悄悄的好似在一片飘动的暗影:“是我疏忽了,就让我为二位姑娘掌灯。”

孤竹君望了眼黛玉,见她一副心有余悸之状,便挪了挪身体,和她并排,同时倾身过去搀住了她的肘部,在她耳边说:“我们下去吧。”

他的气息吹进耳孔,这般耳鬓厮磨着,不免有几丝若有若无的竹露淡香沁入鼻端。黛玉自来与他亲密惯了,也不觉这样的距离有何不对之处,只是觉得他这么一近身过来,前一刻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风登时弱去了。她借着他的搀扶,同时也留神着他的脚下,这么一径而下。这条密道的长度倒是比外头看着要短上许多,这般稳稳的走着,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下方透出明光来,却是两人已走到了尽头。

冯渊手执灯笼,扬头望着亲密依偎着拾级而下的两人,神色有些古怪,但很快便整顿好了神情。孤竹君搀着黛玉稳稳地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竟又是一间书房,除了光线有着难以形容的晦暗外,内中的摆设、格局近乎与密道之上的书房一般无二,就连书架上的书,书桌旁花瓶上花纹的朝向都一模一样。独有一样不同,便是墙上原本该挂着一轴画的位置改以紫檀神龛供着一尊神像,上以鲜丽的红绸覆盖,故此也看不清里头供的究竟是什么神仙。

冯渊邀请他们落座,手一抛,两只茶盏便滴溜溜的朝一人一妖飞来,忽上忽下,忽而又交换位置,令人颇难确定其落定的位置:“请二位贵客用茶。”

孤竹君探手一捞,已一手一只的捞在手里,转身将其中一只搁在黛玉身前。黛玉笑看了他一眼,掀开杯盖,露出细瓷光洁的内里,杯中却是空空如也。黛玉将杯盖盖了回去:“既请人吃茶,又缘何不见茶?”

冯渊在对面坐下:“这两只茶盏自有神妙,两位姑娘只要将灵力注入其中,自有香茗倾杯。”

“冯掌柜真是精细人。”孤竹君道。适才掷杯是试探身手,此时又用灵器试探修行,明明已对上了暗语,却还要一试再试,确定他们的身份。

自修行以来,黛玉几乎是镇日在闭门造车中闷头修炼。即使那“梦中仙君”领她见识了不少,但究竟也是懵懂着。她炼制得出玉叶分音铃那样放出去能令无数修行人与妖类打破头争抢的法宝,可像冯渊拿出的小茶盏这般神奇而无用的好玩之物,也是头一回见到。闻言,她当即尾指轻轻两点,两滴细雨似的灵气注入了两只茶盏之中。

淡烟薄雾自杯底袅袅而出,汩汩泉音叮咚,须臾之间,便有甘冽茶水盈了满杯,至杯沿三分只恰恰而止。黛玉当即捧起杯至唇畔,浅浅的啜了一口。孤竹君一看便知道那茶水没问题,便任由她品尝,问道:“可还喜欢?”

黛玉放下茶盏,但笑不语。孤竹君便知道她是嫌这茶不如家中的滋味清鲜对脾胃。本来也是,天下名茶多出江南,林家作为江南望族,自是不缺天下第一等的好茶喝。这杯中所生的茶泉看似神奇有趣,单论茶味,自是远不及黛玉素日所喝之茶,只是好玩而已。

冯渊将他俩眉眼间的官司收入眼底,笑了一声,若有所指的道:“两位姑娘的感情甚是亲厚啊。”

黛玉虽听出他言下似乎有所影射,但想不出他在暗示什么,便摞开不做理会:“茶已喝了,我们的来意,冯掌柜也听了。”孤竹君接着道:“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想换取冯掌柜手中的青蚨妖市通行令。”

冯渊道:“两位姑娘能找到这里,想来已经探听清楚妖市的规矩。妖市中银钱与废铜烂铁无异,交易全靠以物易物,通行令自然也不例外。两位只要拿出合适之物,这通行令当然可以换得。”

孤竹君当即看向黛玉。黛玉来时的路上便想好了要拿什么作为交换,听冯渊询问,当即素手在桌面上一拂,微光闪烁处,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玉髓凭空而先,其上流转着幽润宛妙的光。有淡淡灵气自玉髓上渗出,一收一放,如同潮汐。孤竹君认得那是她前年做生日时,一位扬州盐商送的生辰礼。彼时林如海还未升任苏州巡抚,仍领着两淮巡盐御史的差,县官不如现管,扬州盐商们自然要铆足了劲讨好这位顶头上司,自然更要加倍奉承这位顶头上司的独生女。这两颗玉髓是自一处玉矿中启出的,纵使是感应不到灵气的凡人,光是看着也觉得灵秀不凡,故而不忍多加雕琢,只是打磨去了外头的璞,保留内里的完整玉形,将其献给黛玉赏玩。

冯渊拈起一颗,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半晌:“只此一颗便绰绰有余,另一颗姑娘可以收回了。”

黛玉却没有动:“我想要的是两个通行令,我一个他一个。”

冯渊也没有动:“在下的意思是,只此一颗,便可以炼制中品法宝了,其价值自然也足以换取两枚通行令。姑娘想是出身豪族,从前一直避世修行,才会不知妖市行情?”

黛玉听了,便将下剩的玉髓收回。她的脸容有面具挡着,看不出面色有何变化,孤竹君倒是瞥见她的耳根红了红,连忙打岔道:“冯掌柜,东西你收了,该给我们通行令了吧?”

冯渊回身抱来一只匣子,自内取出两枚青玉琢成的青蚨:“便是此物了。”黛玉将帕子垫在手上,这才拿了一只仔细端详。冯渊在旁讲解着通行令的使用法门,孤竹君自妖市成立那年就去逛过,这些年下来,不需要通行令引导,闭着眼睛都能逛进去,故而只是假作认真的听着,听着听着,目光便习惯性的朝黛玉溜了过去。

令他意外的是,黛玉似乎也没有认真在听,而是望着那覆着红绸的神龛怔怔出神,眼波淼淼,也不知思绪飘往了何处。冯渊也注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顺着目光的方向回望了一下,本来按部就班讲解的声音里蓦地多了几分实在的情绪:“神龛上供着的是在下的恩公,他对在下与内子、岳母有再造之恩。”

四年前围绕冯渊的谜团似乎触手可及,黛玉回过神:“不瞒冯掌柜,四年前我曾听说过金陵发生过一桩奇事,一名冯姓公子与豪强争买丫头,被对方生生打死。这位冯姓公子的名讳,似与冯掌柜相同。”

“那正是在下。”冯渊倒也不介意提及旧事,甚至在说起时神情还隐有激切的狂热,“当日在下本是必死无疑,是恩公施展枯木再生之妙法,将在下那具朽骨重塑,又从枉死城里把在下的魂魄提出,安了回去。否则哪有冯渊今日?”

“世上竟有这样的大神通!”孤竹君诧异道。起死回生本身并不鲜见,但那或是死者魂魄出于某种原因并未离体太远,或是死者魂魄凝而不散,便寻得合适肉身寄体,或是以灵丹妙药保存肉身不腐,引来其他神魂寄托……但是尸体烂透、魂魄都被无常勾走多日还能死而复生的,由古至今还是闻所未闻。他本以为冯渊会是前三种,没想到他竟是最无可能的最后一种情况!

沉浸于回忆的冯渊面上尽是自内而外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感激:“恩公功参玄化,是一位真真正正游戏人间的红尘仙人。他不光救了在下一命,赐了在下神通,让在下把内子救出火坑,还指点在下前往大如州,寻到了与内子失散多年的岳母封氏,才得以一家骨肉团圆。恩公对我们一家,实是恩同再造。”

黛玉凝眉,似乎想到了什么,试探的道:“冯掌柜有了这身本事,没想过要惩戒当初害你性命的豪族么?”

冯渊怔了一下,道:“自然想过。但恩公救在下、赐在下神通、指点岳母所在,种种恩惠都无需报答,只有一样要求。那便是要在下放弃前怨,莫要再寻仇。”

孤竹君忍不住道:“他施恩,你报仇,本该是两码事才对。他救了你的命,自然是你恩重如山的大恩人。可他不让你报仇,岂不是太便宜了那害你的恶人?”

冯渊摇头,很是不乐意他质疑自家恩公的举动:“姑娘怎会这样想?恩公自是算无遗策,即使不忍见我横生杀戮,也允我报复了一回。那害我之人虽未伤得性命,也总有几个月的伤好养。”

他指的,自然是大闹巡城御史衙门,砸断薛蟠腿骨的那回。冯渊虽死过一回,但究竟未死,以未死之恨让薛蟠受两度惊吓,又断他一腿,让这位自命不凡的公子哥毕生都落得个残疾的名号在身,是足以一消胸中之恨的。

黛玉眸光飘渺,不知不觉又向神龛望去:“如此玄德倜傥的神仙,不知我们有没有缘分,瞻仰瞻仰他的真容?”

冯渊最乐得有人能与他一块同赞恩公,当下洗了手,毕恭毕敬的揭下了红绸。只见那幕鲜红缓缓滑落,露出一尊红玉琢成的神像,那身姿颀长,那气度雍冽,果然好一个神仙人物。更不用说那相貌……相貌……

“这位神仙爷怎地没有五官?”孤竹君愕然道。

“恩公并非凡人,来去皆有赤色霞光笼罩面容,故而相貌如何,在下其实并未看得清楚。”冯渊认真的道,语气间神往倾慕之至,“想来这便是神仙的排场吧……”

“糊成那样也叫排场?好吧……崇拜者的世界吾不懂。”孤竹君颇为无语,余光瞥见黛玉仍审视着那尊玉像,神情恍恍惚惚。

“这人,似是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他听见她轻细的声音低微的呢喃着,只觉心头一闷,出声道:“绛珠!”

人在出神时,最怕的便是猝不及防的被大声喊住。他突然这么一叫,黛玉立时被唬了一下,总算后知后觉的回过神,眸底仍残留着一丝惘然:“竹君?”

“没什么,我见你发愣,就白喊一声。”孤竹君强笑两声,“照方才冯掌柜的话,年初的妖市我们已错了过去,最近的一趟妖市还在数月后。我们也没其他事要办,不如早点回家?家里人还等着呢。”

他这一搬出林如海,黛玉登时自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里脱出:“险些耽搁了,我们这便回去吧。”

一人一妖当即向冯渊告辞,冯渊亲自送他们出来,经过院子时,他们闻见一股诱人的香气,一位眉心生有胭脂红痣的娇妍美人提着食盒正从厨房里出来,见到丈夫身边立着两个陌生美人,也不见猜忌之色,只是朝他们憨然微笑,扬了扬食盒。

孤竹君看向冯渊,见他笑着回以点头,浅色的瞳里蕴着两泓愉悦的明光,温柔不胜。

“真是一对璧人。”孤竹君想。

作者有话要说: 冯渊:以我一度断袖的经验判断,这两位姑娘定是百合!

孤竹君:……

黛玉:???

下章男二出场——他喵的终于写到这位了o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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