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番外:入山之木石前盟

崇山之高,高不可测。有狂云从不知何处而生,如不顾一切跃向虚空的奔马,如被旭日和风挂起的柔柔絮雾,徘徊于山麓、山腰、山巅。汹涌离析间,隐见如蛇闪电垂挂蜿蜒。

迷蒙扑朔,变幻万千。

一道汹汹紫电贯彻穹庐,似极了声势浩大的陨星破开云霄,呼啸着光华不可一世的星尾,在大地悚然的战栗中重重砸落平野。秦媪妪身骑玄虎,望着这壮美一幕,黑白错杂的发被电光映透,恍然间,还是那个惊见陨星落东郡的仙灵少女。

始皇死而地分。

当看见陨星上以蝌蚪文字镂刻的这句谶语时,她是怎么想的来着?

秦媪妪合上幽深冰寒的双眸,神色似有倦意。

“主人还未到,客人怎就自顾自地打起瞌睡来了?这可不成道理。”和煦潇洒的男声随风而来,九州之内,会如此惫懒而亲切地与秦媪妪说话的只有一人。秦媪妪张开眼,向身影缓缓浮现在不远处的孤竹君道:“自然是因为主人来得太迟,客人实在无聊,只好自便了。主人待客礼数不周,当罚。”

孤竹君将双手往身后一背,他仍是过去的模样,峨冠青衫,出尘得仿佛尘世谪仙,只是墨发之间缀着几片竹叶,又为整只妖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偏狭之气。他笑嘻嘻地问道:“客人责备得是,请教一下,该怎么罚吾?”

秦媪妪顿了一下,抬手,指尖乌光一闪,便多了一枚墨玉佩。色如古墨,形制方正,孔眼部分雕一狰狞恣睢的猛虎,巨口张开,獠牙锐利,似乎要将玉牌吞噬入腹。

孤竹君张了张口,合住,再张开时顺便还将双眉拧了个疙瘩:“师老三他……过世了?”待说到后三字时,他不由得压了压嗓子,仿佛怕刺激到什么一般。

“确切地来说,是将要转世。”秦媪妪答道。她本不对师拱辰阳寿消尽一事有何特别的感慨,可看孤竹君这般小心翼翼,她竟也有些失神。

人活一世,如草木一秋。转世重来,寿尽而逝,再转世重来,便如草木岁岁枯荣一般。由秦时的长公子扶苏,至后来的师拱辰,中间早已不知转过了多少世。她不知之前的人生里,他是怎样渡过的,但想也知道,那般风华的男子,自是少不了倾慕的红颜相伴。她本以为,在剔除了对她的记忆后,这一世的师拱辰也当如此度过,便如他那位将孽缘遗忘后与上仙公主欢度余生的二哥。但秦媪妪不曾料到,师拱辰竟是终生不曾婚娶,甚至连妾室、宠婢也未有一个。

这位师家三公子年少时便有才名,不知有多少名门想要捉他为婿,都被他一一婉拒;中年时权势煊赫,更有无数闺秀美人垂青,他一律视若烟云。虽然自己并不明白缘由,但他就是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早早地遗失了,这点空洞,拿多少红颜绿鬓都填不回来。

秦媪妪只在感应到他寿终之际,才赶去拿回了墨玉佩。他的魂魄在千年前被定秦剑所伤,必得靠这枚玉佩镇着。而今魂魄归冥,再转世时,自然仍旧得用它。她去时,才发觉她的墨玉佩被一只乌丝荷包装着,放在业已失去呼吸的师拱辰靠近心口的衣服里,荷包中还装着一只桃花笺折成的小小方胜,上写:“俗传有媪妪者,嬴秦时。”

摘自《太平广记》的短短两句话,没头没尾得仿佛一则支离破碎的笑话。可墨色淋漓,笔锋拗折,分明透着笔者惘然而痛楚、不可追寻的幽微心事。他是忆起了什么?亦或只是凭借着那天才的直觉,洞察到了一鳞半爪的真相?

秦媪妪望着师拱辰的遗容,曾经的少年公子早已满头白发,原本俊逸清端的面容爬满了岁月的褶痕。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不会再用幽恨无望的眼神看向她,自然也不会解答他带给她的迷惑。

人事变迁啊,总是白云悠悠。

秦媪妪幽然走出回忆,向孤竹君道:“竹君,老身向拜托你一事。后日丑时二刻,凤翔县令高寻幽之妻将诞下一子,请你替老身将此佩赠与此子。”她是有无数妖仆与手下,可有关于公子扶苏转世身的事,她只愿向朋友吐露,而她的朋友,从始至终都只有孤竹君一个。

孤竹君接过玉佩,举起到眼前看了好几眼,忆起师拱辰生前不许扮作青雀的他看一眼这玉佩时的小心备至之状,心下微觉戚然:“看来这一世,你是不打算再去见他了?也罢,吾便替你走这一趟。”

“这便是相见争如不见了吧。”黛玉听了孤竹君的讲述,叹道。她曾一度误解过秦媪妪对师拱辰的感情,后来看得明白了,便知那不过是对方对于始皇帝的情意的一抹遗响余音。纵使她自己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是爱恋着那位祖龙的。

至于师拱辰,他在被病魔所苦的童年,为秦媪妪一眼所摄了魂,惦念多年,仍旧不免于被强行洗去了记忆。可他当真忘怀了么?果真忘怀了的话,为何会孤独一生?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师拱辰自己可以给出。但他已然深埋泉下,明日转世的那个婴孩,则是另一段人生了。秦媪妪不会把他当做师拱辰,没有人会把他当做师拱辰。

轮回,就是前缘尽断,重来新生。

黛玉想着,蓦然灵台一震,不由得扶住了额头。

次日,孤竹君动身去凤翔,黛玉独在山中行走,迎面望见一棵参天古树,树下生着一丛小花,也不知是何名目,只是红得娇妍,楚楚地开在依依风间,枝叶柔曼,动人至极。

她不由得驻足欣赏了一会儿,骤然那红忽地化作一团火球,劈面滚了过来,黛玉不禁后退了一步。谁知这一退,周遭的一切都变了。原本的清明山川,变作了雕梁画栋,廊下所挂的鸟笼里,彩羽耀眼的鹦鹉、画眉清脆流丽的叫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满脸堆笑着迎上来:“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这不是外祖母住的荣庆堂么?记得兰哥儿之孙犯了事,荣国府早被查抄充公了。几年前我经过那里,只看见狐兔结巢,早就荒废了。我为何会到此处?”黛玉正吃了一惊,便见那几个丫鬟争相打起帘栊,抢着嚷道:“林姑娘到了。"

黛玉愣怔住。这仿佛……是她初进贾府时的情形?

接下来,一切都成了记忆的重现。她在丫鬟仆婢的簇拥下,转过重重锦绣屏帷,与鬓发如霜的外祖母史太君相拥痛哭。迎春、探春、惜春都还是幼小稚嫩的模样,斯斯文文的作为主人与她表达着期盼与热情。邢夫人皮笑肉不笑,王夫人古板如木偶,李纨冷寂似古井,王熙凤来得像一阵风,卷来了满堂笑声……

都是熟悉的记忆,熟悉的人,可总觉得哪里透着微妙的不协。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预感,黛玉不由自主地回头向身后望了一望。

她终于知道从开始以来的违和感在哪里了。

随她一同入室向贾母见礼的人,有奶娘王嬷嬷——这位乳母一直身子不好,从中年起便病歪歪的,总让人担心她会中道死去,可她竟这么病歪歪的活到了百岁,黛玉退隐后偶尔暗地里去探望她,见她拄着棍杖训重孙子,虽然人透着老瘦,可那精气却委实足得很。有雪雁——她还是这么的一团孩气,看看眼下那粉团一般的小脸,谁能想到日后的她做得了林家一呼百应的管家娘子?若非有她,还有朱鹤,帮着紫鹃打理林家留下的产业——除却留足族人、管事、家仆必要的分润,余下的用来周济穷苦人家、架桥铺路、施衣舍药——黛玉想要潇洒退隐却也没有那般容易的。

有王嬷嬷,有雪雁,那竹君呢?化作青雀的孤竹君又在哪里?

情不自禁捂住胸口,感受到手掌下方急促如擂鼓的心跳声,黛玉仿佛失了主心骨一般,有些慌乱无措。忽听丫头们一声“宝玉来了。”她下意识的回身,望见一位华澹温丽的小公子在众多丫鬟的簇拥下疾步而来,俊秀得俨然是一位美貌处子,正是宝玉。

不对,又有不对。她初来荣国府的那日,宝玉明明是去庙里跪经,正巧与她错了过去,直到第二日才在贾母身前彼此厮见。可他偏巧又得了眼疾,闹得沸反盈天的。那时她心思重,还以为自己不招这位表兄待见,心里发闷了好一阵子,暗地里还哭过几回,亏得当时的紫鹃,还有还是青雀的竹君安慰排解,才渐渐撒开手去。

怎地这里,倒好似她与宝玉当日就见上了面?

黛玉心中纳闷,不由得多盯着那宝玉看了几眼。对方却似如有感应一般,也朝她望了一望。四目相对之际,两人都是一怔。“好生奇怪,倒象在那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黛玉听到自己心中满是困惑地轻声呢喃道。

她想起来了。当日荣庆堂初会,甫一见到宝玉面容时,伴着没来由的怅惘迷思,她确实曾有一霎时冒出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下一刻,宝玉便捂着眼睛大哭大叫起来,所有人便都忙着去看顾他这个贾府的活凤凰。一片兵荒马乱里,作为客人的她便被隐隐排斥在了外头。任是心底里有万千幽微的惘然,也被吓得无影无踪。

“二表哥厌烦我。”这个念头影影绰绰的挂在心头,哪怕不曾被证实过,敏感多思如黛玉,也自觉地对宝玉敬而远之了。

难道那一日,倘若他们顺利相会,倘若宝玉没有犯了眼疾,他们本不该那般对彼此避之不及的?

黛玉心中恍惚迷惘间,便见宝玉向自己毫无隔阂地一笑,转头对贾母亲昵的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仔细想想,这篇番外其实讲的是缘散与缘聚,秦媪妪与师拱辰的所谓缘分只是源于她对始皇帝的爱慕——所以师拱辰的所思所想,对她本就几乎无影响,至多会有点迷思。她照顾下一位转世,也不是因为他是师拱辰的转世,而是始皇帝长公子的转世。师拱辰与她只见的缘,单薄到几乎未存在过。

那么,木石前盟的缘散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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