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论皇后出家修道的可能性

唐时诗人曾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过沧海、巫山之人,尚且难免看轻天下山水。而如皇后这般真正亲睹仙帝无双威仪之人,自然连自己所享受的这号称是天下女子中最为尊贵的富贵荣华也一并看淡了去。

若非皇后之位辞不得,她怕是早就要挂印而去,去隐居山林清修。可她辞不了这凤位,便只能将一腔悒郁之气埋藏心腑之间,任由它灼烤着、煎熬着自己的性命,直到将其熬干,才是干净。

皇后知道,黛玉应是猜出了她的心事的,可对方再是绝世高人,到底仍是有身份、有家人,便是冲着自个儿那才入阁的亲爹,她也帮不得自己什么。黛玉能劝她寻一样消遣做寄托,已是不是主意的主意了。双鹤于她而言根本不是宠物,而是对自己一腔堪称荒谬的出世之心的寄托。可她终究忘却了,这双鹤既随了她,便离所谓的出世没了半点关系,喂食、洗澡虽由她亲自来做,但放鹤、看管,样样都是底下人盯着。连六宫中再下层不过的小太监,知道皇后娘娘把一对鹤当做了心肝宝贝,碰上也得当祖宗一般供起来。纵使她有心遵其天性,任双鹤每日纵情高飞,底下的人为着自保,也不会乐意看着这对扁毛畜生如此任性自在的,否则万一这鹤由着性子飞得没了踪影,是谁的责任?只是一来二去,便将皇后聊以自欺的这场梦给生生戳醒了。

谈什么心慕逍遥?身为皇后,自己本就是这红尘堆砌出来的再红尘不过的一个人罢了。

见到皇后如今的模样时,孤竹君犹可,此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黛玉着实感到恻然。对方并未挽髻,而是散着乌发躺在帐内,双目半开半合,露出的一线瞳仁散漫地望着帐顶,那眼光空茫得毫无焦距,如同她这一头青丝,也是乌沉沉的,仿佛能将所有光都吸进去一般,不见丝毫光彩。

“娘娘何至于如此消沉呢。”黛玉开口道,与其说是询问,语气倒毋宁说是叹息。皇后眼珠动了动,似乎稍稍有了活气,可也没能明亮多少。她抬起一只手,寝衣的袖子略略滑下去半截,露出了一截枯瘦的手腕,空荡荡地套着两只镯子:“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梯己话要说与国师听。”

魏小怜欲言又止,可看皇后神态坚决,到底还是被其他宫女裹了下去。待她们走后,皇后自己支起身,歉然道:“听她们说贵妃邀国师携护法入宫,为德妃做法事,本宫本不应这么急就将国师截过来。”

对此黛玉也不是没有疑惑过。她作为臣女,却是自小便知当今皇后的贤名传遍四海。天下黎民谁不知道她历来宽和公允、不妒不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性子各有不同,可都被她料理得服服帖帖,无论是得宠的还是失势的,都能被妥帖看待,谁不交口称赞她的气度?这样的一个人,在明知黛玉入宫目的的情况下,怎会在她还未为德妃做法事之前就把她截了过来。如此武断,竟是浑然不顾及贵妃与德妃的想法。

黛玉的这番疑惑,孤竹君却是不知。他本就是化外之妖,一心一意只在意一个黛玉,连人间帝王都不放在心上,何况还是区区一个皇后?故此,听了皇后的话后,他难免腹诽道:“知道不该这么急,干嘛还偏要这么做?”他正腹诽着,便听皇后紧接着道:“但那些,本宫都不在乎。”

尽管这话并不是说与他听的,但孤竹君仍觉得被噎了一下。

“本宫从前但凡少在乎些这诸般有的没的,如今也不至于提不起劲来。”皇后又道,说着自嘲地笑了一笑,“但无所谓,这,本宫也不在乎了——本宫急切想见国师一面,只是想恳请国师,收本宫为弟子。”

空气似乎都随着这离谱的要求而停滞了。要不是有碍观瞻,孤竹君甚至想掏一掏耳朵。他瞄向身前的黛玉,传音道:“吾没有听错吧?她是想拜你为师出家?”黛玉凝重回道:“她有这心思已不是一日两日,只是自知荒谬,此前一直不曾开口明眼而已。”孤竹君“嗐”了一声,传音回道:“她都明知荒谬,为何还要说出来?这可要你怎么回,答应不答应都是麻烦。”

自古帝后崇信佛道者不少,便是当真做寄名弟子也不算稀奇。然而皇后所要做的,显然不是那吃吃丹药、打打坐的虚有其名的寄名弟子。

古时梁武帝便是当真舍身出家佛门的一员猛人,结果不但落了个千古骂名,还埋下了三武一宗灭佛的种子。皇后出家修道者也不是没有,但那不是失宠就是被帝王厌弃,只好自己主动以修道作为一个体面的借口,给新人挪位置而已。而当今皇后深得人心,多少宠妃也不曾动摇她的地位,可见亦是深得帝心,怎可以去出家修道?黛玉并非孑然一身,为着林如海的前程考量,这个师皇后敢拜,这个徒她却是万万不敢收的——她都想得出当今天子勃然震怒的反应:“林氏,朕不拘一格封你为国师,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拐了朕的皇后去出家当道士?”

为难的一蹙眉,又舒展开来,黛玉劝道:“娘娘是至为聪慧之人,当明白天下不如意事常□□。譬如臣,幼年失恃,纵使修得无上神通,也不能稍挽回一刻时光与先妣团圆。而娘娘双亲在堂,膝下儿女双全,享万千之福,早已强过亿万世人了。便只有‘不得自在’这一点不如意,难道还看不开么?”

皇后捋了捋腕上的镯子,松开,两镯相碰,几声悦耳脆响:“若是不曾亲眼见过大自在者,本宫自然是能看开的。那些能轻松看开的,大约自个儿也不知那自在该是什么样罢了。”她目光痴然,“国师明明知道,与仙家逍遥相比,本宫所享的这所谓的福气算什么?锦绣绫罗,与葛布麻衣有何不同?玉粒珍馐,和粗茶淡饭有何不同?母仪天下?也不过是《南柯梦》里一方蚁穴之主罢了。”

黛玉语塞。皇后此时此刻的情状,说是大彻大悟也不为过,若在戏文里,早该被爱才的神仙收入门墙,引渡而去了。可戏文毕竟只是戏文,神通不得轻传,而一国帝后牵涉国之气运,更是注定被排除在传道人选之外。所谓西王母传道汉武帝,不过是小说家的游戏之笔而已。有如此领悟的人偏生身为皇后,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孤竹君却笑了一声。如此肆意的举动显得十分的放诞,自然也引来了皇后的注意:“青雀护法是觉着本宫的求道之心不够虔诚?”

“别误会,吾,呃,我可没那个意思。”孤竹君连连摆手,与黛玉的言语谨慎相比,他的语气无疑无礼太多,“皇后娘娘啊,我书读的少,可也听过一个故事,好像是有个自以为爱龙的人被真龙吓得肝胆俱裂,仿佛叫叶公?”

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黛玉本欲阻止,想了想,倒也随他去了。被暗讽为叶公好龙,皇后竟也没恼。孤竹君看在眼里,心下对她的评价也高了一层:“娘娘如今一心厌烦了宫闱之中的生活,自然觉得日子难熬。可娘娘一天也未修过道,怎就知道修道的生活不是一样的难熬?当真修炼起来,每日起早贪黑打坐练功,夏日炎炎冬日寒彻,也不得有一刻懈怠。而且山居清苦,没了广厦华屋让你住,锦褥绣被让你盖,同修人人平等,更不会把你当做人上人伺候、奉承,这苦又有几人吃得了?”他朝黛玉扬了扬下巴,“譬如我家国师。方修炼时才不过七岁大,那时还住在荣国府里。她因生怕被府里人当做疯子,都是要生熬到午夜才敢起身打坐练气。日日如此,若不是她资质绝佳,很快便引气入体气完神足,否则一日日的这么生熬下去,怕不是早就给熬出了大病来。”

他摇摇头,嘿然一叹:“可普天之下,像我家国师这样的良才美质,几百年都碰不见一个的。更多的人论求道虔诚,论修道刻苦,也不逊于我家国师,可就是熬到鹤发枯骨、黄土埋脖子,脚尖连入道的门槛都踏不进去,徒遭了一世的罪,又谈甚逍遥?就像朝廷科举,每回名落孙山的考生,当真就比状元懒惰吗?他们难道不知道高中状元有多风光?非不知,考不上耳。”

说至后来,言语之间已含了三分力道,字字清音振振,如黄钟大吕,洗涤心魂:“皇后娘娘,您只看着仙帝逍遥无限,我家国师神通高明,心有向往再正常不过。可莫说是神仙逍遥,便是我家国师目下的修为,都已是让无数老道羡慕掉眼珠子也得不来的了。娘娘当真以为自己一旦修道,便能得了逍遥的?”

“醒醒!”他轻喝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竹子精啊,你这是在学佛门当头棒喝吗?

竹子精:吾犯得着学他们吗?吾本体拆一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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