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失意的竹子精

相传八百年前,博阳道士云游至玉山,于山腹中觅得玉匣宝书一卷,其上的蝌蚪文字灿若朝霞,原是仙家秘典。得此仙家真经,博阳道士参悟经年而修得大道,于一百三十岁兵解成仙。其弟子为纪念恩师,特于玉山兴建方界宫。世人仰慕博阳道士风采,殷勤参拜,乃至于供奉香资修造金身、扩建宫观等等,八百年来下来,早已将方界宫修造得庄严清净,直如仙宫一般,也因而有了北地第一丛林之美称。

黛玉骤然入住方界宫,不免令原本的方界宫住持道人颇为踌躇。当日黛玉一鸣惊人,所变化的天象京城皆知,全方界宫上下道士都是拜服的。随后皇帝钦赐她为本观提举,方界宫众道士也是与有荣焉。可通常情况下,提举某宫观只是给个去户部领取俸禄的名头而已,当真搬去这宫观里住的则是少之又少。如今黛玉当真搬了过来,不免令观中的道士们小小的不适应。好在黛玉只带了三个人,她自己挑了靠近后山的一处清幽院落居住,而带来的人里除却两个厨子外,只有一名贴身侍婢。后者除了每日来厨房寻自家厨子提饭菜、送还提盒外,也是陪着黛玉闭门不出。道家本就看淡男女之别,见她与带来的林家人静默如斯,观中上上下下也很快安之若素。

丛树浓荫,掩映着一泓幽泉。微漾的水面将天光云影渲出了暄静的波纹,显得清幽不胜。骤然,斜刺里探出一支竹根抠成的水勺,拨碎了一汪光影,又自霎时迷乱的光色里斟起一勺清水,倾向白如梨花的手瓮之中。

紫鹃蹲在泉眼边,一勺一勺的打着泉水。一眨眼,她随黛玉搬来此地已有数日光景。山家清居,其景致之爽朗怡人、飞尘不到自不必说,只是生活比不得府中便利。好在黛玉将她们入住的小院里里外外都施了清洁防尘的法术,不需紫鹃动手打扫,一日三餐又只需去厨房中取,故此除了打水烹茶、叠被铺床外,也没什么活计需要紫鹃去做,日子竟是过得比在林府中还要舒适自在。

只是……

一滴露水斜飞,打在了她的鬓角上。

又来了。紫鹃擦了擦头发,望向身后轻微摆舞的翠竹。清影摇曳间,青袍峨冠的男子身影浮出,他微微俯首,向紫鹃点点头以示招呼,正是孤竹君。紫鹃向掩在几树梨花后的小小精舍指了指,轻声道:“姑娘今儿没出门,在屋里读书。”

孤竹君郑重的道了声:“多谢。”方才举步。紫鹃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精舍走去,明明相思若渴,恨不能直飞过去,偏又胆怯地不敢造次,不由心下唏嘘,暗暗道:“孤竹真人向来对姑娘百依百顺,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怎地就闹成了这样呢?”

黛玉果然正坐在月洞窗下读书,浅碧色的窗纱笼着她鸦羽似柔顺而丰润的发,乌木般深浓的睫毛,远山含黛似的眉,与红若林檎的小巧的唇,仿佛为她整个人披上了淡薄的一层茶雾。孤竹君眼尖,看见她读的是一卷《黄庭经》,装帧古朴,从前未曾见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从方界宫的藏书楼里借的,先前又被多少杂毛道士读过,禁不住心头一酸。

走到门前,抬起手,敲门三下。无人回应,再敲三下。仍旧无人回应,手指慢慢蜷回掌心,孤竹君勉强笑了笑道:“你今日可还好?魔境劫中最易被七情牵扯,如果遇到这类情况,一定要谨记凝神灵关、静守灵台,切记不要操之过急。”

黛玉凝目于书,睫毛动也不动一下。

“还是要以自己为重……修炼进境慢些也无甚关系。”孤竹君干巴巴的说。

黛玉看完了一页,抬手翻页。

“今儿怎么想起看《黄庭经》了?你喜欢这经的话,吾那里有汉时的古本,自淘换来后吾只翻过一回,还是簇新的。明儿过来时拿给你看?”

黛玉眸光沿着书上的文字一径溜下,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深有所悟的文字,一手扬起,支住了下颌。

……

孤竹君说了许多话,可黛玉便似一句未闻,更罔论是回应,只当他是空气。孤竹君心下酸涩难言,可也不觉意外。事实上,自那夜梦中决绝起,黛玉便不再与他说话了。山不去就我,我自去就山,黛玉不理他,也不影响他腆着脸来缠她。只是怕她腻烦恼怒,每每只敢清晨造访,站在门外说上一会儿话,再悻悻离去罢了。

起初他也不是没有假装离去,转而隐身呆在左近陪着黛玉。谁知黛玉如今对他的存在异样的敏感,他只呆了片刻,黛玉便挥笔在黄纸上画下几道符咒,唤来紫鹃:“把这几道符贴好,门上、窗户上,每一处都不要疏漏。”

紫鹃不明所以,可见她满脸冷清之色,并没有一丝解释的意愿,故而应了一声,笑道:“来时没从家里带鱼鳔胶来,我这就去问问那些道士。他们住在这里,一年四季,难免有要修屋子、补家具的时候,该是有的。”黛玉再没有说话的意思,紫鹃见状,便拿着符咒出去了。

错身而过的瞬间,炙热的炎气自紫鹃身上喷薄而出。孤竹君虽不惧,可也有些不适。他看得明白,她手中的符咒上所画的,原是最具除妖驱魔效力的符文。不,这哪里是除妖之符,而是黛玉独有的一道无声的逐客令。

一时间,那红艳艳的朱砂符咒恍似心口被捅了刀子后喷出的鲜血般,刺得双眼生疼。孤竹君下意识的抚了抚胸口,眷恋地望望黛玉的脸,才在紫鹃回来之前,闪身出了屋子。

自此,他再不敢造次。每日里除却上门造访的半个时辰,其余时候连个身外化身都不敢留下在黛玉身旁,生恐一点不慎便着了她的厌烦。林府本留有他的院子,如今他也不敢去了。林如海虽说已将他视作黛玉未来的夫婿,可那是建立在信任之上。一旦知晓他如何欺瞒诱哄黛玉,如何在她八岁时便编织谎言……哪怕是凡人之躯难抗妖类,孤竹君也毫不怀疑林如海会当即将他扫地出门,绝无含糊。他又何苦再去自讨没趣?何况,还会惹得黛玉对他更增厌弃。

无可奈何之下,除了自家在九嶷山的老窝,天大地大,孤竹君似已无处可去。盘结着薜荔的巨石无声挪开,孤竹君迈步而入。两侧的钟乳石随着他脚步声的接近而焕发出绮靡瑰丽的光彩,仿佛是在一声声无言的问候,迎接着这位久出未归的主人的到来。

八百多年前,他忘记了自己因何故而离开九嶷山。此后浑浑噩噩,无非是虚掷岁月。直到去年,他才记起这座被自己忘在脑后的洞府,才记得回来。

只是那一次,黛玉还陪在他身边。

剧痛如绞,霎时贯彻心腑。孤竹君茫茫然地迈开步子,不知不觉走至后洞,远远地便望见那树红梅开得浓烈如火云。无论何时看到,此树之花都开得无比恣睢,似乎是自知得尽了洞府主人的钟爱,故而便要无拘无束地欢笑盛放,又仿佛是明了自己的资质平凡,攀不上这满园奇花神卉中的任何一株,只好拚着一生恣意而开,把每一日的花开都当做最后一日怒放。

“这红梅似乎只是凡花?而且树龄颇短,倒似是近几年种下的?”那时,身旁人如是疑惑道,眉若寒烟,唇如樱桃,眸似清月。

她猜得没错。此树本是荣国府冬日装点屋子的一盆红梅盆景上的小小一枝,只因某个炼气初成的小小仙子无意中气机勃发将其斩断,某个扮作丫鬟的心怀不轨的家伙便将它收拾起,郑重地交给某只不靠谱的狐狸,让她奔行数千里回到九嶷山,将其栽到紫虚洞中灵气最为柔润的后洞里。

回忆如书,伴着他足音的单调节奏被一页页地被翻开、读取。似乎忽然难以忍受这份枯燥空洞的寂寥,孤竹君握拳轻轻捶了捶额头。“咚咚”的钝声在颅骨中回荡,足音是停了,可那空廖的感觉反而愈发滋长。孤竹君摇头颓然一叹,继续向那红梅树走去。

一朵红梅落下,砸在了他的头冠上,冷艳馥烈的花香霎时盈盈满面。孤竹君择下那朵红梅,捏在手里,一抬眼,望见了坐在树下的女子。

确切的来说,是一位抱着火红皮毛的狐狸的黑衣女子。

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赤狐妙光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从秦媪妪怀里跳了下来,溜溜达达地跑过来,讨好的蹭了蹭他的脚腕,甩着蓬松毛绒的狐狸尾巴,娇滴滴的谄笑道:“大人~”

尽管脑子兀自是痴僵的,可条件反射之下,孤竹君仍是抚了抚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望向秦媪妪。后者鸟爪般的手一拂,玛瑙桌上已多了酒壶与酒爵,虎面浮凸,古拙异常。她指了指对面的坐墩:“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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