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决裂

这大约是林如海做过的最为离奇温馨的一个梦。梦中,他与爱女黛玉、岳母史太君畅游了一片瑰丽奇秀的竹林。那竹林不光有高耸入云之奇,随着他们脚步的转移,竹梢上还凭空现出了许许多多盏剔透奇巧的水晶灯,内中蓄着萤火虫般幽游飞舞的淼丽光点,望去直如繁星点点,又似水光离合,清炫幽美不胜。

“便是宫里的灯会,也不过如此。”贾母在黛玉的搀扶下赏着景,走几步,便要赞一回,“宫里的灯胜在匠人们手巧,用的材料富丽,可生堆硬砌出来的东西,哪里比得上这水晶灯清澈透亮。况且他们也没这样的好竹。”

“这灯虽然得外祖母喜欢,可是光溜溜光这么瞧,时间久了也是无味。不如爹爹做几个灯谜,我和外祖母来猜如何?”黛玉的笑容有些浅淡。

林如海笑了:“玉儿,你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头?这里既无笔墨纸砚,又无桌椅,便是都有了,也没有梯子可以把写好的灯谜挂上去。”

黛玉抿抿唇,仿佛赌气般的说:“我偏要做这样想头……”话音未落,便见离他们最近的一丛翠竹向后退去,空出一片空地来。几竿竹枝从旁伸来,灵巧的纠缠在一起,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交错之后,已编出了一张宽阔的书案与一张舒适的太师椅。几点荧光轻盈漂浮而过,书案上登时多出来一座水晶笔山,钟鼎红丝砚中蕴着浅浅的墨晕,桌上还铺了绿色描金银粉蜡笺,以青玉竹节镇纸压住——笔墨纸砚桌椅一时俱全。

些微的愕然之后,林如海摇头温雅一笑:“草木精灵尚且要为玉儿助兴,为父自然不能不凑趣了。”说着举身入座,挥毫写道:“全是一色竹翠,打陶潜文一句”。写罢,方搁了笔,便觉一阵风旋来,将那张蜡笺轻飘飘的托起,坠在了离贾母最近的一盏水晶灯的下方。贾母年老目昏,仍是看不清楚,那悬着灯的竹枝当即体贴的往下挪了两尺,将灯下的蜡笺凑到了贾母的脸前。贾母眯着眼看了会儿,笑了:“可是‘中无杂树’?”

林如海立刻道:“猜得正是。小婿的这点微末的文字伎俩果然瞒不过您老人家。”

……

这般一写,一猜,不知不觉已流转了许多时间。直到鸡鸣窗外,林如海与贾母的身影才依次淡去。只留下黛玉一人坐在适才林如海所坐的竹椅上,以手托腮,痴痴地出着神。

竹风鼓荡,孤竹君的身形在漫天翠叶中缓缓凝聚。他立在黛玉身后,欲言又止。他想问黛玉,起先她嫌杂事繁多,无法与林如海、贾母两位亲人亲亲热热的团聚,他便特意邀他们入梦与她共度一夜——不知这份生辰礼物她可喜欢?可是话未出口,只望着她娉婷凝静的背影,他便怯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过的头一个没有旁人打搅的生辰。”良久之后,只听黛玉喃喃道,“爹爹公务繁多,总有这样那般的事要做。哪怕是给我做生日,也只能在外招待男宾,留我独个儿和些媳妇、婆子去招待一大帮女客。倘若有什么亟待处理的事,更是只坐到半巡,就匆匆忙忙的跟人走了。”

“外祖母虽待我怜爱有加,可她不光是我的外祖母,还是贤德妃、迎春姐姐、探春妹妹她们的祖母,心尖上还有个宝玉。每回与她照面,话没说几句,总不由得拐到别人身上,不是她自个儿提起,就是旁人说到。”

“紫鹃、雪雁她们是敬我爱我,可她们仍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并不是无我不可。自然了,我自个儿也不是掏出一整颗心去待她们,也不好苛求旁人的。”她说着,似乎幽幽一叹,又似乎只是落寞自伤的自言自语,“只不过,我从前总以为,举世之间,除了爹爹之外,总还有一个人,是倾心待我的。”

孤竹君咽下满口苦涩,哑声道:“玉儿,吾待你之心天日可鉴。”

“是么?”黛玉恍恍一笑,“时至今日,你竟还要装疯卖傻,欺瞒着我?你且说说看,究竟孤竹是青雀,还是青雀是孤竹?又或者,什么都不是,不管青雀还是孤竹,都是我从未认识过的不相干的另外一人?”

孤竹君攥紧双手,垂下了头:“吾……”那个星月昏昧的夜晚,他究竟是在怎样癫狂的焦渴驱动下,才会飞上船只,对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儿下了口?

回忆的闸门一旦开启,便一泄而出。在他的讲述里,黛玉八年来所有空缺的经历都一一补全。旧疾催动下被谪仙之香引诱的妖王,阴差阳错缔结的契约,不该出现而出现的丫鬟,不该生而生的情意,不该有而有的妄念……她紧紧地阖上双眸,唇瓣有些微的哆嗦:“所以,从来都没有落难孤女顾青姐,也没有梦中仙君孤竹君?”

孤竹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我唯一推心置腹的好姐姐,还有我唯一惦念在心的檀郎……都是假的?”黛玉的声音含了几缕凄楚,明明早有预料,可果真印证之时,仍令她说不出的失望。

仿若不堪暴雨冲刷的摇曳的芙蓉花,她不胜寒意的一颤,声转冷然:“既然都是假的,所以我的情意,善心,怜爱,关怀,都给了同一个……骗子!”

孤竹君猛然抬眼,连忙欺近前去,仓皇地想要辩解。可甫一张口,便被黛玉冷月光似的眼神逼了回去:“八年前,我不过是一困眠船中的幼女,是你饮了我的血;当年贾府中,我不过是一借住的亲戚女儿,是你威逼利诱要我修道;我本对梦中仙人无心,是你软语表白,诱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到头来,你却告诉我,你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我修为圆满,好归还你那被封住的一身修为?”

“那是起初!后来吾是真心!”孤竹君抢道。

黛玉只是讥诮的笑:“我稀罕么?”她正正地瞪视着他,一双清滟的妙目忽地敛尽了爱恨,只余下审视与质问,“孤竹君,我究竟欠了你什么,你饮了我的血还不足,还要这么不择手段地来百般招惹我?”

孤竹君的一颗竹子心都快给她问碎了:“玉儿,吾与你确实算不得善始。总是吾自己行止不端,才会被仙人血锁住修为。可后来,吾是真心爱你护你。你看看你发上的若木青简与玉叶分音铃,你还不懂吾待你的心吗?”

“我险些忘了,还有它们。”黛玉怆然道,反手摸向了发上的紫玉钗,几番仿若留恋的摩挲,到底还是断然地摘下了。略显悲愤的力道使得钗头的铃铛发出细碎的铃声,仿佛一声不安的心悸:“这若木青简当是老聃遗物,可谓举世无双的神物。这铃铛是用那片凭空出现在我枕下的竹叶炼制的,如今想来,那竹叶也当是从你本体上分出来的——细细算来,你待我,确是尽心相护了。”

黛玉说着,眼尾晕着泪意的绯红,却把紫玉钗往孤竹君怀里一掷,那姿态宛如扔掉了一块极为厌弃的污泥:“可是被当做痴子欺瞒而得来的东西,我不要!”

孤竹君没有去接,颤抖的瞳孔却不由自主的追逐着那紫玉钗下落的轨迹,直到它坠落草丛间,被反弹起些微的幅度,他的身体也似从噩梦中醒觉一般轻轻一震。不敢去看黛玉此刻的神情,他徐徐蹲身,半跪于地,拾起那枚紫玉钗,喉头好似被哽住一般沉重难言:“黛玉……”

简简单单二字,此时便似有万钧的分量,令他只是念出,便费尽了全身气力。孤竹君顿了顿,方涩然道:“若木青简里蕴有道种,与你的修炼息息相关。你现下修行已到了关键时候,不可这般轻忽任性。”

因着低头,他不曾望见此刻悬在黛玉眼角的破碎的泪光,只能听见她轻颤的呼吸与旋即而来的风中白羽般的笑声。

“我便知道,时至今日,能令你挂在心里的,到底还是我的修行。”她幽幽的道。孤竹君手中一轻,却是她俯身将紫玉钗抽回。他还来不及欣喜,便听一声铃音□□,竟是黛玉扯下钗上的玉叶分音铃,扔在了地上。孤竹君连忙去接,可是慢了一步,只能直愣愣地看着那精巧如翠叶的铃铛滚了几滚,直滚到自己的脚下。

他整根竹子都傻了。

“当日阴差阳错,我封你修行,你引我入道。区区一口血而已,能引你这一代大妖十倍、百倍的护持,也是够了。”黛玉捏着那枚紫玉钗,明明已是泪盈于睫,却努力地让自己声息平稳,“孤竹君,我定会如你所愿修行圆满、飞升仙界。”

她望着半跪于地的孤竹君怔忡的影子,心下恨极了:“我这个做契主的,还不至于让一个役妖因我而失望!”

梦境的边际如流沙般垮塌,孤竹君后知后觉地探出手臂去挽留,却只来得及望见黛玉扯开梦境消失于彼端。

她从未留给过他如此决然的背影。

或许,没准是有过的吧……他握紧了那只以他的本体竹叶炼制的铃铛,惨淡一笑,四肢大张,躺进了草茵之中,缓缓合上了双眼。奇异的是,在这本该心碎若死的时刻,他竟倦倦的入了眠,仿佛时光倒流回了某一刻,他望着那缕倩影婀娜排云而上,忍着喉间喷薄而出的腥甜血气,倒在卧石上闷头呼呼大睡。

胸口空空洞洞,所以他朝着天空扬起了个大大的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作为中秋节更新是不是不太合适……默默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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