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破幻

没有任何法咒与手印,当冉冉烟雾从足下升起,一朵,一朵,宛如湖面上的浪花,在殿中柔柔飘荡时,所有人——除了见惯了自家女儿和孤竹君各种奇妙法术的林如海——的第一反应并非沉醉于异景,而是吓了一跳。有的人看似兀立不动,其实早就僵成了一根石柱子;有的人勉强维持着面色不堕,可也忍不住碾碾靴底,好试探试探自家的脚板是不是还踩在实地上;而尤其胆小的则早就一声惊叫,一屁股坐倒在地,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是四仰八叉,有的人姿态勉强还算得端庄罢了。总算僧道二人有些修行在身,一个默念“诸法空相,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一个默诵“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都峨然立在原地,好歹维持住了各自的掌印高人形象。

皇帝也是经历过真正的大风大浪的,所以高坐在御座上,眼见如此异景铺陈于下方,吃惊之余,倒也不觉得过于诧异,只是旋即看到群臣的滑稽模样,不免哈哈大笑起来,向珠帘后挤了挤眼睛,才赶忙转回脑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众卿这样成何体统?还不赶快站好!”天子呵斥在上,总算借由敬畏之心唤醒了众人的理智,于是爬起的爬起,整顿冠服的整顿冠服,瞥见林如海、了凡大师与张道士三人不动如山,不由暗暗佩服。

华光迷离的珠帘之后,靠在引枕上的皇后将手搭在腹部,攒了攒几下力气,方才放任自己无声的笑了出来。她自从卧病以来一直懒于打扮,因为今日格外不同,才特意薄施脂粉,擦了点胭脂,好掩盖过于苍白的气色,使其不至于被她身上正穿的这件玫瑰色地百蝶穿花缎棉袍衬得违和。

说来也是奇怪,当今皇帝的后宫之中,高位妃嫔多是青年女子,连吴贵妃这样皇帝继位后第一回选秀选中的都算得上老资历的,只因当年最早跟着皇帝的那批东宫旧人实在凋零得厉害——能从少年时便侍奉一国太子,只要不出差错,照理来说是后福无穷的,可惜这些女子福小命薄,不是病死的,就是难产死的,还有好容易挣扎着生下孩子结果早早夭亡,自己也跟着伤心而去的。满打满算,活到如今的只有德妃与皇后自己,两人的身子骨还都算不得健朗。皇后自己早年便夭折过二子一女,生下的孩子里只立住了一个上仙公主,后来虽成功诞下了三皇子,可早年频繁生育到底损到了根基,以至于去年偶得风寒,便一病如山倒。至于陈德妃,从前在东宫做良娣时身子便不甚好,时常便要告假养病,最长一回甚至足足闭门不出将养了两年。就冲这少得几近于无的露面次数,若不是皇后自问不是个刻薄人,当真想拿捏她,能叫她一辈子都见不了自个儿的夫君。饶是如此,陈德妃那勉强养好的身子骨在生下大皇子后依旧没能完全熬住,平时看去便觉体弱,常年更是小病不断。

孩子接连夭折的那些年,还是东宫妃的皇后几乎日日都要在神前跪拜祝祷,祈求满天神佛垂怜。也不知道是不是神佛显了灵,在皇帝继位之后,子女当真少有夭亡了。也正是前些日子昏昏沉沉缠绵病榻,皇后才记起了昔日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神佛之上的绝望心情。日子过得花团锦簇的人,是很少想起求助于神祗的。因为绝望,才会指望于虚无缥缈的神祗,也正因为虚无缥缈的神祗已是心头的唯一一点指望,便也更会隐隐怀疑……这世间,这九霄之上,当真有神灵的存在吗?

不错,第三道题目正是皇后所拟定的。她也听说了,这林尚书的女儿实在不凡,在太后面前演练的一手法术当真是花团锦簇,说不定她真能让她看一看神仙的模样呢?为此,皇后还特意央求皇帝,允她隐身在珠帷之后,亲眼去瞧一瞧。本朝对后宫干政本来十分忌讳,不过皇帝体贴妻子病得实在支离,免不得要让上一步。只是隐身帘后到底不便,先头天象变化时她便什么也未能看见,只能依据众人的反应来想象,待之后亲眼目睹黛玉金钵祈雨,才领略到这位清华娟逸的少女的非凡之处,这令她对黛玉将如何活现出那幅紫薇大帝巡天图而倍觉期待。

于是,皇后望见云烟汩汩,如清泉般从画卷中涌出;望见容止婀娜多姿的仙娥吹着玉笙飘飞在空中,十指纤纤,曼妙的歌声似乎能将流云挽住;望见鳞片华灿的紫龙驭星车而行,龙吟荡彻九霄;望见面容清瞿朗秀的紫薇大帝端坐车中,腰间佩玉琳琅微响,威仪无极。无数美貌仙娥列队于紫薇大帝的星车下方,纵情做舞,仙乐飘飘,引得所有人都不由为之魂销。而那紫薇大帝高居于万仙之上,目光悠远,淡然凝视着下方的欢宴。

蓦然,他凤目微挪,越过无穷浩瀚的星海,向下方群仙更下方的人们投来了一眼。

被那目光摄住,皇后一时五内俱震,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倏然碎裂,空白一片。待她稍稍恢复了些许神智时,却发觉自己已瘫软在了坐塌上,宛如一条被抽了骨头而仅剩血肉的蛇……

她合上眼,晕了过去。

沐浴在那神目一眼的注视中,黛玉神思立时一派朦胧,迷迷糊糊的听到殿外雨声依稀更大了些,淅淅沥沥,仿佛能够点染万古清愁一般。她抬眸,忽然发觉自己已不在大殿之中,眼前赫然是一方开阔豁朗的洞天福地,居中一树高大奇秀的琅玕宝树伫立,枝叶间浑圆的宝珠果实颗颗硕大如拳,清莹珠光盈盈若薄月下的清雪,照得洞府明如月朗风清之夜。瑰丽华艳、光怪畸秀的钟乳石,绚烂靡丽、仪态万方的香花异草,被映得纤毫毕现。而在被宝树照亮的那方明光中,数十名身着素衣的妙龄女郎,被赤色丝帛束出盈盈一握的纤腰款款摆,手中所持的艳丽雉尾挥画出古雅磅礴的妩媚姿态。其中领舞的女子生就了一双活泼泼的眼,顾盼之间明光流丽,柔波横生,绣口一张,那嗓音娇嫩得能够将三春莺飞挽住:“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人皇大舜时的乐舞?”黛玉听到自己问道。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可细听起来总觉着多出了几分玄远缥缈的韵致来。

在她不远处坐着的青衣人应是满意于她的敏锐,朗声清笑,那声音无疑是雅正而轻狂的。黛玉听得心头一刺,不禁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可端详了半晌,也只能看清他的下颌,恍若精雕细琢的美玉。

他说:“好眼力、好耳力!这《卿云歌》流传千载,多少文人骚客拿它做典故,早算不得什么稀罕文字了。可论这配套的古乐舞韵味之正,普天之下,吾家若当第二,其他家管他人鬼妖魔,可是无一个敢称第一的!”

黛玉看到自己浅笑颔首:“我虽未亲睹大舜时的歌舞气象,可能有今日之观,倒也不枉了。这卿云之舞操练起来怕是不易,道友当真有心了。”

“吾长居山陵,府中实在清闲,空有这许多精怪来投靠,却着实寻不出几件像样的差事可以支使他们去做的。左右吾也是无事,索性便依照这些精怪各自所长,挑选其中出众的,教导他们研习歌舞。比如她,”青衣男子指了指为首的女子,青色的衣袖因为这个动作而微微扬起,宛如一抹悠然的闲云。他神采飞扬,口气骄矜得俨然这一方天地内乾纲独断的王者:“这只黄莺儿声口最清甜,便叫她学《卿云》,舜帝时的灿烂光华,正得这样的好嗓子才唱得尽其中三味。至于什么轩辕黄帝时的《云门》、《大卷》,夏禹时的《大夏》,殷商时的《大濩》,都各有配套的乐班。为吾找个乐子,也为他们找些事做。道友倘若有兴趣,吾可让他们一出出的演习给你看。”

黛玉听到自己深心之中的思忖:“舜帝黄帝,是人间上古时的人皇明君。夏禹、殷商,又属上三代。闻说人间修史,总烦恼于上古至三代时间渺远、难以考究。人生短暂如朝露,会如此觉得倒不稀奇。偏他样样都记得明白,色色都要挑选合适的传人传下来。为的也不是明正溯源,匡清缪史,而是图个心里快活……”一念及此,她不觉叹道:“道友对旧人往事之怀恋,委实情浓。”

“只是……”

“只是如何?烦请赐教。”那人侧过小半张脸来相问,眸瞳浓如深墨。

“只是,情浓过甚则易生痴念,痴念过甚则生妄心。妄心一生,恐难得真道。世事如幻梦一场,与其执迷于此,何不破网而出,大笑超脱而去呢?”她清声指点道,见青衣男子执杯的手指倏然紧握,便挪开了眼去,淡淡吟道,“桂华满兮明月辉,扶桑晓兮白日飞。

“玉颜减兮蝼螘取,碧台空兮歌舞稀。

“与天道兮共尽,莫不委骨而同归。”

清旷渺远的吟哦之声忽地远了,黛玉只觉得身体突地往下一坠,踩到了实地上,再抬眼,依旧对上的是紫薇大帝俯瞰众生的玄妙眼神。适才她施法使那幅《紫薇大帝出巡图》活化,原本一切尽在掌握,可图中的紫薇大帝也动起来时,仿佛冥冥之中有股宏大无匹的神识投射了过来。虽然只是一瞬,可灵觉敏锐如黛玉,免不得大受震骇。

她不由得合了合眼,再睁开,眼前所望见之人又变做了那一直以侧面对着自己的青衣男子。对方已放下了酒杯,转过脸来望向她,眼神蕴满了温柔得近乎凄楚的痴色。

那张脸!

下一刻,周遭景物变换。她似乎置身于一艘船上,借着月色,浮动的江波在船舱壁上投下的清泷的水光。一道黑影横亘于水光中,望不清五官,唯独看得见猩红染血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施法幻化画中人不小心引来真神注视,虽然就一眼,但是……

没错,竹子精,你死定了。

ps,本章引用了部分《金刚经》、《清静经》,《卿云歌》以及《拟恨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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