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三难黛玉(下)

日月同出虽是升平之象,但事实上并不鲜见,至少一年之中,倘若留神观察,总能在清晨或者傍晚遇上那么几回。只是因为太过常见,且通常分列于东西两侧的天际,便也无人正经的将这算作吉兆。而黛玉所变化出的这一轮绢月却是堂而皇之、大大方方地与太阳并列在昊天之上,便显得尤为吉祥。

皇帝欣赏了会儿,才记起来被他忘在殿中的群臣与僧道,大手一挥,便命出来同赏。里面的人迫不及待地乌泱泱涌出,看到空中异象,各个皆是目瞪口呆。片刻后,也不知是哪个机灵的先回过了神,清脆响亮地喊了声:“吾皇万岁!”其他人一凛,纷纷跟着和道:“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其余侍卫、太监宫娥也争先恐后地跪拜在地,加入了恭贺的大军。一时间,沸腾的声浪回荡于宫墙内外,与高悬天空的日月相映。

事已至此,谁还不对黛玉的道法修为心服口服?便是那格外守旧之人心下仍旧不喜她卖弄法术,可明晃晃的天象摆在头顶,再看同僚的满面肃穆,皇上的一脸愉悦之色,那点不郁也只好闷在自个儿心里。

一时众人回殿内。有日月同辉的异象悬在外头,这回鸿胪寺卿周敦浚的态度便恭敬和缓了许多,念完题目时,甚至还朝黛玉和蔼地笑了笑:“天赋阴阳之气,重在调和。地感四时变换,遂迁物候。兹春令月,耕作在即,好风东来,当兴春雨潇潇。”

黛玉心明如镜,知道这回他们要的是祈雨。比起日月同辉这等除却昭示吉祥外毫无用处的天象,这回的题目无疑务实太多。于黛玉而言,她在区区含胎境时,便敢抽高邮湖水兴暴雨撤出万户盐军眷属,如今金丹圆满,堪堪迈入元婴大关,区区祈雨自然更是不在话下。况且今岁初春,京畿一带还未见一点雨水,眼看着春耕在即,能为消解旱灾光明正大地尽一臂之力,黛玉更是乐意为之。

“今春雨水虽未到,但心诚所至,自当天降甘霖。”黛玉妙目流盼,忽生顽皮之心,望向了凡大师,“只是臣女需先向了凡大师借取一物。”

亲眼目睹了天象异变后,了凡大师大开眼界,一直沉浸于适才所见,陡然被叫到名字,不免晃了晃神。鸿胪寺卿望了望皇帝兴致勃勃的神色,主动问道:“林氏,你想要向大师借取何物?”

“钵盂。”黛玉噙笑道。

钵盂,僧家化缘时盛水盛饭所必须之物。一名僧人不管他需不需要亲自出外化缘,总该拥有一只钵盂。可一名上金銮殿面圣的高僧,也会随身携带钵盂吗?许多双眼睛登时齐刷刷看向了凡大师,后者顿了顿,果然自袖中取出雕琢精美、光辉灿烂的一物,正是一只赤金钵盂。

队列的另一侧,道录司掌印张真人手中的拂尘微不可查的一晃,显然主人正自强忍着笑意。同为出家人的魁首,张道士与了凡大师没少闹过龃龉,若是在平时,老道士少不得要揶揄一番:“素闻佛门清苦,茶饭时常不济。贫道还以为是谬传,今日看大师对自家吃饭的家伙这贴身不离的架势,倒有几分真呐。”只是御前不比平时,纵有满腹嘲笑也只能闷在肚子里,不免憋得十分辛苦。

了凡大师哪里知道这位老对头此刻正在腹诽些什么,只道:“阿弥陀佛,这只钵盂自老衲剃去烦恼丝入空门起便与老衲常伴左右,少有分离的时候。今日若能为女施主祈雨添一助力,老衲自当借出。”

黛玉又道:“还需陛下赐清茗一壶,注满此钵。”

皇帝连忙命人取上好的贡茶出来,将大师手中的钵盂盛满。此时众人的好奇心皆被勾起,各个留神看她要做什么。那倒茶的年轻太监注满钵盂后,双手捧着那钵盂走到黛玉面前,将之捧至齐眉,眼睛也不敢抬一下。黛玉欲接,又不想从他手里接过,索性朝殿外一招手。众人正不解其意,忽觉天光复明,一块罗帕如飞鸟般轻盈地自殿外飞来,平平整整地飘浮半空,而那赤金钵盂也轻飘飘地飞起,稳稳的落在了罗帕之上。那钵盂分量本已不轻,盛满茶水后更是有数斤之重,而那罗帕轻薄宛如蝉翼一般,竟能如小桌子一般将其纹丝不动地托起在空中。此情此景,虽与适才的天象比起来震撼不足,可因着用得都是身边常见之物,分量各个估算得来,奇巧之处反而令人更为讶异。

可黛玉也没打算令他们为此事惊异多久,很快,她翠袖一拂,清声诵道:“五帝五龙,降光行风。

“广布润泽,辅佐雷公。

“五湖四海,水最朝宗……”

这不是我们道家的求雨咒吗?张道士微瞑的眼张大一线,心道:“这不是祈雨咒吗?”

这求雨咒,稍稍通晓些斋醮仪轨的道人都倒背如流。只是背归背,当真动起真格的,还得提前好几天观察天象,看那天色有了雨意,才好摆足架势祈雨。这祈雨咒究竟灵不灵,他们心中有数,便也时常不以为意。可同样的祈雨咒,自黛玉檀色的樱唇间一字字吐出,便似有着沟通天地的威力似的,随着那赤金钵盂的徐徐转动,只听一声霹雳炸响,连上空穹顶上的琉璃瓦都震得毕剥作响。“吧嗒嗒嗒嗒!”殿外檐脚上垂下无数水帘,竟是当真下起了雨。

在场君臣与僧道还是生平头一回见到见效如此之快的祈雨咒!个人甚至忍不住偷偷瞥向张道士,心道:便是张仙人亲自主持,也断然不见下得这么快的。可见论真才实学,这林氏小小年纪,竟远胜张仙人多矣。往年家中法事、儿女寄名符、护身符,都是从清虚观求,往后少不得考虑换换人家……只是林氏是尚书之女,身家不凡,门路怕是难走通……

雷声填填,似乎蕴藏着荡彻乾坤的伟力。在人们看不见的隐秘角落,禽鸟与小兽们仓皇躲避着雨水的重刷,魑魅魍魉则在雷声里颤抖成灰。了凡大师与张道士虽然看不出其中细微的变化,却也觉得随着那一声声的雷鸣雨响,天地之气似乎都为之一清了。片刻后,有风如翼,席地而来,吹动那脉脉雨线扑入殿中,拂过了每个殿中之人的衣襟,也留下了袅袅淡香勾连不去。

有人嗅了嗅,悄声道:“怪了,怎么有一股阳羡茶的香味儿?”他不是一个人,事实上,殿中所有人都嗅到了那一缕明润如甘露的柔美茶香。本朝开国太祖极爱阳羡茶,故而从立国以来,阳羡茶便被列为贡茶,而能清芬至此的阳羡茶绝对是贡品中的上上品。那倒茶的太监更是惊讶至极,左看看右看看,喃喃道:“怎么回事儿?奴才刚刚往钵盂里倒的茶就是这个味儿啊!”

不必多说,所有人旋即意识到这自然又是黛玉法术的奇妙之处了,御前不得失仪,但也免不得纷纷在心底啧啧称奇。这一番考验之后,便是那下剩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心中不服的人,也不免佩服得五体投地——天象虽然可以昭示祥瑞,但毕竟只是可望不可及的虚幻兆头,怎么比得上这一场好雨,可以为百姓带来的实惠实多?林氏能将这一身本事用在实处,可见绝非那些妖妄之流可比。

众人心思纷纭间,黛玉却有些出了神。满目雨色泷泷,不经意间似乎勾动了脑海深处的一根弦。

那是琴声吗?不,那还是雨声。

满目空翠,不是玉楼金阙的皇家宫殿,而是竹影婆娑的深山。

她挽了挽滑落至手腕间的烟水色披帛,拢了拢缀着雨珠的云鬓宝络,拎着竹叶葳蕤的小篮,专注的在足下芳草间寻找着想要的事物,全然不在意身上单薄的云翠霞衣快被雨水浸透。

“喂!”有人在远处叫道,清隽的男声隔了重重的雨帘,倒是清晰的如在耳边,“那边的小姑娘,这雨势渐盛,先过来寒舍避避雨吧。”

“小姑娘,你怎么不搭理人?山里的雨寒气重,被淋坏了可不是好过的。”

“此人的声音听着年纪小小,口气倒是老成。”她听见自己心里嘀咕,“谁是小姑娘?总归我才不是小姑娘呢。”

耳边的雨声陡然远去,黛玉骤然醒神,只听天外雨声依旧淅沥沥不绝,而殿中,鸿胪寺卿正好打开了第三条题目,朗声念道:“人生倥偬多乐事,尚慕神仙逍遥游。携鸾跨鹤乐无极,何时亲历此画中?”说罢,打开了一轴画,画的是紫薇大帝出巡。图中大帝冠冕华灿、容貌端严,捧香玉女姿容柔美、婀娜无方,游龙彩凤伴飞于左右,既有人间帝王垂拱一方的位高权重,又有神仙超世脱俗的绚烂迷幻。

黛玉让自己的思绪从适才蓦然看到的迷雾中挣脱,专注于眼前。显然,这第三道题目是要她将图中的紫薇大帝游仙图活现于众人眼前。比起第一道的干涉天象、第二道的操纵风雨,这第三道题目倒是游戏之意更多,只须些许幻术即可解决——而幻术,恰恰是黛玉最为擅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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