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情之滋味

瘦西湖水府龙君是条千岁的龙,是长江龙君的第十八子。孤竹君与长江龙君平辈,自然有资格叫前者一声小龙。也是他身为舜帝苗裔,才有这等口气。而在瘦西湖里,这位龙君已是只手遮天的存在了。

这位龙君此刻正立在绿珊瑚的檐角下,仰着脖子,望着远处不断抛下的盐袋,长长的龙须在愤怒的涡流里不住的颤抖:“欺龙太甚,真是欺龙太甚!夜扰水族,污秽湖水,这些凡人当真当我瘦西湖水府无人吗?”

龟丞相顺着主上的势骂道:“就是那隋炀帝修筑运河的时候,那督造工程的麻叔谋都要先请饱学鸿儒给各路龙君敬上表文,请高僧道士开坛做法安抚水族,才敢动工。至于那花红牛酒、金银彩缎,都不知沉了多少,这才是懂规矩的行事。哪像这群小子,忒不知好歹!”又赔笑道,“可是大王也犯不着跟一群不识眉高眼低的人类置气,老臣已命虾兵蟹将们将周围的水族迁走了。让他们闹吧,能闹成什么样?还能把瘦西湖给填平了?大王且喝一杯酒消消气!”

一使眼色,蚌女忙在夜光杯中盛满美酒奉上。龙君气呼呼的一甩袖子,转身回殿坐下:“要不是那位天子目下正在扬州,本王岂容这些凡人在本王的水府放肆?”

龟相附和道:“大王且忍这一时之气,这天子又不能一辈子呆在这儿。等他一走,老臣立刻召集兵将,把这些人类建的劳什子填平了!还愣什么啊?没看大王正烦闷呢吗?还不快奏乐、上歌舞!”又对左右道,“鲛美人呢?赶紧召她来给大王唱曲。”

龟相所提的鲛美人原名真珠,是一位色艺双绝的东海鲛人,本是一位人族修士送给瘦西湖龙君的礼物。因其妙解音律,容貌娇美而善解人意,是近两年来龙君最为宠爱的姬妾。听龟相提醒,侍从连忙去后宫召了她来。不一时,便见一位粉衣荷袂的美人抱着扬琴匆匆而来,袅袅婷婷地朝龙君一礼,轻启朱唇唱起曲来。

龙君本就只是一时气闷,经龟相一番劝解,气已消了大半。又见宠姬匆匆赶来劝慰,那余下的小半气愤也烟消云散了:“美人先别忙着唱曲,过来替本王把盏。”

真珠柔柔地道了声“遵命”,轻挪莲步上前。她有一双如春水碧波般的妙目,眼波流转间顾盼生情,往日龙君只消被她这么酥酥的瞥上两瞥,就会心摇神驰,今晚也自当如此。一见两人这情形,所有水族都知趣的退出了大殿。

龙君并未注意到手下的自觉清场,他就着真珠的手呷了口酒,正待对她说几句抱怨的话。谁知一抬眼,便对上了宠姬的双眼。那双过去令他爱极了的美眸,此刻竟不见了瞳孔,只剩下两点碧莹莹的光团,如同泯灭生机的**水草。

“你!”龙君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觉一股磅礴吸力沿着那双绿瞳直直突入他的灵台。而后,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在灵台深处响起:“龙君,山人有礼了。”

这声音……是那个把真珠赠给他的人族修士的声音!“是你,山……”龙君艰难地说至这里,便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山人并无恶意。”那男子在龙君的灵台内道,“只是见瘦西湖水族被欺凌至此,实在看不过眼罢了。”

“龙君可知那群渔民为何要深夜填湖?”他声含讥诮,“只因当今皇帝随口一句,称这瘦西湖比之他京城的北海只少了一座白塔,故而盐商何秋便买通了太监,画出了北海白塔的图样,要在一夜之间仿照着建出一座来,好讨那皇帝的欢心。可叹,天子不过是一句戏言,便要惹得无数水族不得安生。”

他加重了语气:“龙君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呢?”

龙君琥珀似的双眼霎时一派幽绿,吸人魂魄。

竹叶舟中,黛玉想要起身,却被孤竹君拉住了袖子。男子深黑如乌丸的眼瞳蕴着无措的惊惶:“你要去哪里?”

黛玉覆住了他扯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我看你心神不定的,想点一炷凝神的药香。”

“你就是吾的药。”孤竹君倔强道,手下微一用力,牵着她重新坐了回来,喃喃地道,“什么话都不用讲,就这样靠在吾的身边就好。”

黛玉不再说话,重新静静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畔,听着他看似平稳实则有着细微颤抖的呼吸声。隔了会儿,她察觉到他将脸埋在了她的乌发间,深深地嗅了嗅。“玉儿,从来都只有你是吾的药啊……”他低声自语着,有几点滚烫的热意滴在了她的鬓发间。

黛玉默然不语,只是取了帕子,摸索着探了过去,拭去了他面上的泪水。这个来历神秘的男人在她面前所展露的形象从来都是强大得坚不可摧的,如同九霄云山一般不可视其端,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不可追寻。他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为难,更没有什么可以让他退让。可昨夜的一番偶然的交谈里,她竟然触摸到了他的恐惧。

那是踯躅独行于漫无终点的长路之时,蓦然回首,发现身后所谓的归途只余一片空白的畏惧。

自问乐天逍遥之仙,也会畏惧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么?

黛玉倍觉困惑,而于困惑之前,更多的则是柔婉如春日柔波的怜意。她过早的失去了母亲,除却短暂的贾府生活外,又太多时间居住自家,唯一可称之为金兰姐妹的青雀又已不在身边。从来无人可以与她探讨——情究竟是何种滋味?

书中说,情是在天愿为比翼鸟的缠绵,是举案齐眉的相敬如宾,也有冬雷震震的轰轰烈烈。可轮到她身上,似乎都无法作为借鉴。这个男子,在她八岁时就出现在她的梦中,自称有缘,强要教她修行,甚至连利用青雀的性命做威胁的手段都用上了——那时她恼他、恨他,但唯独不畏他;而后她修行愈深,便愈发察觉到这位仙人手段的深不可测,加之青雀身上的禁制也渐渐松动,那恨意便换做了敬意——而那种若有若无的直觉则是一以贯之,从未消失——她总自信,他是真心为她好的。

后来,他说她与自己是前世姻缘,他心悦于她。她长到十几岁,头一遭遇上男子示爱,对方又是如此丰神俊秀、超凡拔俗,窃喜自然有之。可比之书中所说的那般辗转反侧、一如不见如隔三秋的缠绵牵挂,又似乎更多的是对对方多年付出的不忍。但既有了不忍,便免不得下意识的给他一些回应。

直到她为救盐军而耗尽法力晕厥的那一刻,望见他牵挂而心疼的目光,她终于在空前的安稳感中意识到,她是如此的需要他。病中,修炼中,及笄时,似乎她的每一刻,他都理所当然的本该在她身边。有一时不在,她便觉得怅然若失。

而此时此刻,她则清晰地意识到,不光是她需要他,他更需要她,就像焦渴濒死的鱼渴盼着甘露。于她而言,若是失去了孤竹君,她会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而于孤竹君而言,若是离开了她,他真的会死掉。

或许,对女子来说,倘若想起一名男子时,心下泛起的是烈火般的痴狂,那还有冷却断情之时。而若是第一直觉便是无边的爱怜,那她便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就在这里。你在,我又怎会走呢?”黛玉想着,只觉柔情万千,不觉莞尔而笑,柔声道,“孤竹,你自不负我,我自不负你。”

本应柔情缱绻的一刻,她却发觉孤竹君的身躯骤然僵硬了起来,旋即弓起腰背,爆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

“吾无事,无事……”孤竹君有些狼狈的以大袖掩去自己脸上心绪惊惶的神色,飞快的整顿好了表情后,才往舱外一指,“今日的天气,似乎很是晦暝。”黛玉关切的看了他好几眼,确认他气色确无不对之后,才慢凝星眸,望向了舱外。

此时东方已白,丹霞照湖波,说不出的清明怡人。却有隐隐青气翻滚于湖水深处,凶煞之气如拉至极限的弓弦,似乎随时便将破弦而出。

“今日天色甚美。”皇帝撑着双臂,在昨夜新封的扬州美人苏常在的服侍下穿好龙袍。苏常在小心周到的服侍,新招到的御厨叶子山精心烹馔的早膳,皆令他心情大好,他背着手往窗前一站,随口说道。

苏常在为他斟上香茶,巧笑道:“这样的好晴天,正好去游湖。奴才可听说,昨儿那盐商连夜在瘦西湖盖了座白塔,说是照着北海白塔的稿子盖的,正等着万岁爷去赏鉴。”

想不到自己只是信口一句,那何秋便奉为圭臬,当真为了补足这琼岛春阴而生生的于一夜之间造出一座白塔。这一记惊天马屁拍得皇帝是通体安泰,舒坦得心花怒放:“难为他花了心思。”

苏常在见他如此有兴致,当然要凑趣,当即楚楚可怜地道:“奴才自生下来还没福分进京,也不知道这瘦西湖白塔,是不是当真就和京城的白塔一模一样呢?”

皇帝大手一挥:“想看白塔?那有何难?朕今日便带你去游湖!”

作者有话要说: 得到了林妹妹表白的竹子精表示高兴归高兴,怎么怵怵的?

当年的始皇帝之道就是人道为尊,其他异类不光得遵守人道规则,还得杵到犄角旮旯里过活。面子情会给,但我家的事不容你管。所以其他异类有再大的本事都不敢闹大的,只能暗搓搓搞点小事,还得提防被揍——能有胆子搞大事的都给捶死了——摆明了就是欺负你,不服就来当烈士。

竹子精没去冲锋陷阵,结果老朋友们被清洗完了,也就落了心病,乃至后来和秦老太单方面吵架时老提这件事。

另,本文的皇帝的很多事迹借鉴的是乾隆和康熙。皇帝不蠢,他就是乐意看人挖空心思拍自己马匹。历史上康熙的宠爱的女人有俩就是南巡时候当地官员献的,而一夜造白塔八卦(野史)、十几万两银子唱一出戏的盐商江春后来就被户部清算孥银搞破产了,乾隆明面上还显得超级念旧情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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