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战争

——是午后的闲谈。

“小太郎的话,已经考虑好之后的道路了吧?”

“是的!我思考了很久,为了抵达江户的黎明,今后我想要去战场上!”

“战场啊。嗯……从老师的角度,我的确没法违心地表露出鼓励的态度——不,并不是反对小太郎的选择,只是,小太郎,你要记住一点。”

同往常别无二致的温柔眼神里,夹杂着几分那时的桂还不甚明了的悲悯。

“战争一旦发起,便不会存在真正的胜利,战场啊,从来都是残酷的地方。”

——战争是残酷的。

“我们的幕府,甚至连我们生存的空间都要剥夺,甚至于毁灭!为了我们的老师,为了我们的国家!去战场吧!”

那位从江户游历回来的前辈站在唯一未被烧毁的道场中央,挥舞着胳膊,号召聚集于此处的私塾学生们与他一同踏上攘夷的战场。

桂记得太过于清楚,那位带领着他们加入途经长洲的攘夷队伍的前辈,当时那副激昂慷慨,眼神明亮的模样。

如今他躺在医疗队的担架上,让炮弹轰掉了一条胳膊,腿从膝盖以下炸得血肉模糊,大半张脸烂到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相貌。

他仍有气息,艰难地向守在他身边手臂打着板夹的桂招手,桂连忙附耳过去,努力听清他大概是嘴唇的部分蠕动着发出的微弱声音。

“小……小太郎,老师……老师就拜托你们了……”

战场上,并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去治疗伤兵,也不可能有足够的药物减缓他的痛苦。

对方彻底断气是在第二天,是远处又有炮火的声音轰地炸开的时刻,惊醒的桂一抬头,就见那位前辈的位置空空如也。

“那个人凌晨就没气了。”躺他隔壁的武士习以为常地告诉他,见他茫然无措地起身,又补充道。

“小家伙,别想着去问什么墓地,打仗时可没那些闲工夫,能随处找块地埋了就算体面,战争就是这么残酷的,你会习惯的。”

我会习惯的吗?桂问自己。然后他摇摇头,想,他也得不出答案。

战争仍在继续,无论有多少人死去,又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参与进来,多少人失去了重要的家人,友人,爱人。

“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满地焦黑的院子里,气喘吁吁的重一郎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眼睛灼灼发亮。

“我听说了!老师、老师他被……”

看着烧到破败不堪的残垣断壁,昔日私塾的轮廓竟然都没留下一分,重一郎当即抱着桂哇地哭出来。

“我、我家里人不让我……怕惹麻烦……我……我一点都不怕……呜呜……我要和你们一起……”

人群中,桂看着缓慢擦拭着刀刃的高杉勾起了唇角,他面上的神情同刀光一般凌厉。

“哪怕会死?”

重一郎斜一眼缩在角落里耷拉着头毫无反应的银时,扯着嗓门大声回答。

“是的!我不怕!”

于是,他的确丢掉了性命。

一发远程炮不偏不倚地落在他们暂时藏身的掩体附近,离得稍远的桂让气流卷得更远,等他辛苦地爬回来,灰头土脸的重一郎就压在倒塌的砖瓦底下,努力地朝他伸手。

“呜呜……桂……我好怕……”

这个还未成年的少年依然爱掉眼泪,哭着说他下半身没有知觉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还没跟我妈妈道歉……”

桂一边拼命挖开堆积如山的碎石,一边挤出笑容安慰他。

“我、我听说笨蛋会长命百岁的,重一郎同学文学课那么差劲,一定会活得很久、很久……”

有征战经验丰富的武士上前来阻止他,让他放弃救援归队,桂不可置信地望向对方。

“重一郎还活着,我不可以——”

“早晚都是死,下半身都压烂了,你救他出来,他会更痛苦。”

宣判死刑的话一丝情感也没有,纵使明白对方见多识广,桂依旧感到了愤怒。

“你——你怎么——”

“桂,不要再管我了。”

费力地扯住他十指翻开的手,重一郎顶着那张血泪模糊的脸笑得极其难看。

“万一、万一还有下一枚炮弹……你快走吧,桂,快跟前辈一起走。”

武士实在忍受不了他们俩磨磨唧唧的状态,强行提起桂的衣领要把他带走,抓拢的手指被迫分开的瞬间,桂听见重一郎很轻地说了一声,“我想回家。”

——我的同学、我还未成年的同学,他想回家。

武士拖着还在挣扎的桂跨过遍地痛苦哀叫着的伤兵,这些人有的如重一郎一样被埋在废墟下,有的炸坏了半边身体,因为大部队要迅速撤离,连收容伤兵的空隙都挤不出来。

重一郎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下一发炮弹没过多久又于原地落下,武士在远到听不清轰炸声的地方放下他,大概是看他眼泪停不住地冒,姑且安慰他。

“好了,至少这会儿他直接死掉了,也算是没怎么受苦了。”

“……他说,他想回家……”

桂呆坐着,喃喃自语道,武士觉得很好笑似的笑出声。

“谁不想回家?战场上所有丢命的笨蛋,有谁不想回家?你以为战场是什么,是纸上说书,道场上的玩闹?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是战争。”

——战争是残酷的。

“……你来做什么,你会给我们拖后腿的。”

看见私塾胆子最小的女孩子花鹿也摇摇晃晃地爬上石阶梯,重一郎伸手欲将她推回去。

“我……我可以帮你们治疗……我妈妈……我妈妈她是医生……你们知道的!”

她仰着的脸红彤彤的,桂分不清那是她过去难得鼓起勇气想要跟上大家的脚步时的激动引起的,还是她现在让伤兵深可见骨的伤口里喷出来的血给糊的。

这个姑娘连真刀都没碰过,更别提见到溃烂的组织跟发紫的血肉。

她转头就蹲下来一阵干呕,桂看着她,想起不得不用刀劈开敌方身躯的自己。

刀刃横着对方竹甲之间的缝隙,拔出来的刹那间,血喷溅了他一身。

那名隶属于幕府某个队伍的年轻武士还没死透,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桂提着刀愣了一秒。趁着混乱的间隙,同队的队友凑过来飞快地对他说。

“处决他,给他个痛快。”

刀再次刺进他喉咙之时,年轻的武士那双眼睛仍死死盯着他,桂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也许他也如死去的重一郎一样想回家,也许他坚守着武士道认为自己死得光荣,也许他没空想那么多。

战争还没停止,自己仍要继续拿起刀斩杀下一个冲向他的敌人。

尽管他知道,他所夺去的是与他同一种族的人类活生生的性命。

——尽管这场战争的名义是,将天人赶出我们的领土。

下战场之后,桂扶着营地外的那棵树,确实感受到了胃袋收缩名为恶心的反应,但的的确确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彼时还没成立自己小队的高杉垂着头倚在一旁,听见动静抬起眼看他,桂亦略微抬头,发觉高杉额头上那条原本雪白的钵卷被染得血迹斑斑。

条件反射地,他也摸了下自己额前的钵卷,理所当然摸到一手粘稠的鲜红。

周身都是浓烈的血腥,他喉头一抖,终于稀里哗啦吐了出来。

看见他的样子,高杉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别告诉我,你也跟那个家伙一样,还在做那种天真的梦,以为战争是什么温柔的东西。”

私塾所有人之间,高杉是面对战场最冷静的那一个。

桂几乎想不起他一觉醒来发现老师跟银时都不见时的反应,只记得高杉脸色惨白地拖着自己一路打听消息,随后他们俩连夜奔波赶回私塾,听着村子里的人七嘴八舌述说私塾的情况。

最后,他们回到变成一地废墟的院子,那里没有他们的老师,只有一动不动的银时跪在地上,低着头看焦黑的石板上那一片水洼。

是昨日下过雨吧,又是深夜吗?水洼里映着头顶那轮清冷的明月,月华如练的倒影颤抖的动静,是高杉冲上去抓住了银时的衣领,看似很平静地质问他。

“银时,老师呢?”

被高杉提起来的时候,银时脸颊跟膝盖的血迹都是凝固的,桂不清楚对方究竟跪了多久,他心底仍旧残留一点微弱的希望,虽说在进村那刻,村民们交织于一处的嘈杂说话声里提炼出的情报足以打消得干干净净。

“松阳先生他、是幕府,对,是幕府下发的通知,他让幕府捉走了,说是什么……”

挤在最前头满脸焦急的木户夫人或许是想说明白的,只是高杉跑得太快,桂来不及细听,而知情的银时像是丧失了心智,任凭高杉按捺不住的拳头揍到他脸上。

“坂田银时,你呢,你在做什么?”

毫不反抗的银时很重地摔在地上,一声不吭,像具死尸,高杉低着头看他,声音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又像是从他快要爆裂的血管中并发出来的。

“你就这样、眼睁睁地让老师被带走?”

桂其实是呆滞了一阵子的。

耳边尽是一拳又一拳砸在皮肉上的声响,他愣神了好一会儿,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拽开了将银时往死里打的高杉。

他从对方眼睛里看见的是满溢的仇恨,愤怒,痛苦,碧绿瞳孔之中他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猜想自己此刻的眼神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高杉还想要甩开他去揍银时,就让他猛地发力推到了一边。

“……够了,高杉。”

桂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发出声音。大抵是有的,他想。

跌坐在的高杉垂下肩膀不动了,桂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怕听不清自己开口说了些什么,不得不提高嗓门。

“打死银时又能怎么样!你们要在这里就放弃吗!老师、老师被幕府派来的人带走了,难道我们不去救他吗!给我振作起来啊!我们去把老师抢回来!”

他们俩听进去了吗?桂猜想是听进去的了,因为高杉瞬间抬起了头。

那时,高杉望向他的那个眼神,他觉得是陌生的,可渐渐地,是在同学们聚集于道场上,商量是否要一同踏上战场对抗幕府,救回老师的时刻。

刚赶回私塾的高杉缓慢地拔出一把桂没见过的刀,桂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的,刀刃上,明晃晃的刀光映着的,是那个眼神。

“可以不来,那么松下私塾也不再有你们的位置。”

唯独不见人影的银时这时才从道场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抱着的是那把据说老师送给他的随身佩刀。

他的嗓音很哑,干涩到刺耳,却比不得他说出的话刺耳的程度。

“别开玩笑了,你们上战场?去送死吗,会死人的。”

桂还没来得及皱眉,本能性地去看高杉,高杉额头上绑着雪白的钵卷,还是那个眼神,怒极反笑的语调是冷的,又带着轻蔑进骨子里的情绪。

“懦夫。”

他只说了这个词。

跟上途经长洲的攘夷队伍之前,他们中除了桂,每一个人都没再和银时交流过一句。

印象中,桂觉得自己倒是和银时说了不少。

银时始终不肯对他们任何人说出那天的情形,即便是昔日同窗们一个个都跟高杉走掉了,那无谓的阻拦谁也不曾理会,他也一个字都不吐露,桂实在搞不懂银时。

他蹲在遍地狼藉里,看似是想寻找些什么的,又什么都找不着,桂走到他身后,听见他冷不防开腔。

“你明天走?”

“嗯。”桂也搞不懂银时留下来是为了寻找什么。

他们失去的,留在这里是完完全全无法触碰到的,只有往前走,不停歇地往前走,才有一分一毫的可能性去挽回。

“我们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是喋喋不休地说了很久,结果记下来的,好像只剩这一句。

那时候,桂当真是这么以为的。

——

——

后来,银时也跟来了战场。

后来,他第一次将刀砍进温热的血肉之躯里。

后来,私塾里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送了命。

再后来,他们输掉了这场战争。

“喂,会死人的。”

抱着那把还未染上鲜血的刀,少年银时说。

“嗯,会死人的。”

背后是累积成山的同伴们的尸骸,脚下是师长苍白的头颅。

桂回答他。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探讨下桂为何不想再武装革命了。

十年前的攘夷战争残酷的在于,的的确确只有他们三个活下来了。

过往所有打闹的同学都死了,这是事实。

因为战争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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