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见欢

陆思存从宝莱大剧院出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小雨。他伸出手用手指在空中捻了捻,似乎这样做就可以搓出小水珠来。雨天形成的雾气轻轻地笼在这条街上,远方的一切看起来影影绰绰的,并不真实。陆思存没走一会儿,肩膀上便洇湿了一大半。

哒哒哒,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陆思存,你等一下。”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陆思存扭头一看,这女孩穿着雪青窄袖长旗袍,长发被发梳箍着,一股脑儿全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陆思存认得她,一起选修英文诗歌史的同学李舒仪,坐了几回同桌。

“没带伞么,我带了。”李舒仪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高高地举起自己打着的那把油纸伞,把陆思存罩在了伞下。

“谢谢。”陆思存略微点点头,自觉地接过伞柄。

学校里有很多女孩子给陆思存写过情诗,旧体诗新体诗都有。陆思存也不是全不知道自己出众的外貌,只是懒得放在心上,他一向这样,接到情书后的表情也只是淡淡的。念书的女孩子家里都有几个闲钱,面子到底重要,一来二去也就不再执著,像李舒仪这样活泼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偶遇,说实在的,陆思存有些不太理解。

她喜欢自己什么呢?仅仅是这副相貌吗?可是恋爱结婚往后过日子可不只能依靠好皮相。

“就知道会在这里碰见你,我不常来这边的电影院,没想到一来就有惊喜。咦,你是从书店过来的吗?”

陆思存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拿着的书,“嗯,《新月集》,书店老板送的。”

李舒仪点点头,油纸伞不算大,走在一起两人身上的布料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以往话多的李舒仪交叠着双手,手指攥得紧紧的。她微微抬起头,能看到陆思存干净的下颌线,视线往下,是他修长白皙的脖颈。虽说江南这一带不乏有男孩子皮肤白皙,不过陆思存的白像是温润的玉,微微透着青瓷气,李舒仪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变得粗糙了起来。

“家里有司机来接吗?我先送你回去?”

李舒仪正愣神,听到陆思存问话,半天才反应过来,呃呃啊啊了几声,也没说出别的话。

“你说什么?”陆思存转过脸,望着李舒仪一张发红的小脸,有些疑惑,“怎么了?”他问道。

雨天暧昧了气氛,此刻两人又在空间及其狭窄的伞下,李舒仪望着陆思存极俊俏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地跳得厉害,她一个慌乱从伞下跳了出去,“我先回去了,你拿着伞吧,我……我走了!”说完李舒仪便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陆思存有些好笑,心想明天去了学校再托人还给她吧。

他没坐电车,撑着一柄油纸伞走在微雨中颇有些诗情画意的样子。街角一侧,报童和卖花的姑娘挤在杂货店门口的屋檐下躲雨。

“滚开!你们站在这儿我们怎么做生意!”

“呦!说不准还是我们给你们招揽的客人,凶什么凶!”卖花姑娘不是好惹的主儿,只管大声嚷嚷着,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各位先生太太少爷小姐买份报吧!日本人要打香港啦!”

“香港打起来关我们什么事,你俩滚不滚!”杂货店老板戴着一顶瓜皮小帽,怒气冲冲地出来赶人。

“唇亡齿寒呐!各位先生太太少爷小姐,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来来来,买份报吧!”他这么一说,街头的路人有的为了躲雨也走到屋檐下,买了报细细地看起来,着实把杂货店老板气得不轻。

陆思存淡然笑笑,刚才听到报童说香港要有战事,他的眉头急促地蹙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而来的担忧,他默念着那个名字。

几年了,得有五年了,噢,原来他走了这么多年了。他是在香港念书吧,当时怕这里要打起来,一家人全走了。现在香港要打仗了,他还回得来吗。

陆思存突然愣住了,自嘲地笑笑,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对于那样一个人,他居然开始关心起他的生死,居然开始关心他还会不会再回来。陆思存捏紧了手里薄薄的诗集,满怀心思地走回了陆家大宅。

陆家二爷生前虽是个风流公子,可偏偏讨老爷子喜欢,单单派了这么豪气的宅子给他。他死了,还有个厉害的太太,她的娘家人势力正盛,几个哥哥和几位高级军官来往甚密,几个亲戚争不到什么只得作罢,也不再提重分家产的事了。

陆思存走进陆家大门,穿过小花园,从前厅传来女人一阵阵的笑声。想必是家里来客了,陆思存想都没想预备绕过前厅直接回屋,却被眼尖的张妈发现,高高地叫住了,“哎,七少爷,你跑什么呢!”

张妈在家里待着有些年岁了,她是周云珠的陪嫁丫头,因为跟着周云珠跟得时间最长,有时候连他也不放在眼里。

“太太招待客人,我就不去了。”

“你来都来了,至少见个面,免得又有一顿好说。刚才人家萧少爷还提到你了,我只给你扯个谎说你去学校了……”

张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陆思存却听不下去了,立即问道:“张妈,哪个萧少爷?”

“还能有哪个萧少爷,十里巷萧公馆的萧珏,七少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以前人家不经常上我们陆家来?”

陆思存捏着书的手指指节泛着白,萧珏回来了,他还回来做什么?陆思存的身体有些颤抖,他似乎又想起那日的午后,桂香飘满了整个庭院。月纱黄的帷幔一半放下一半松松地勾在古铜色的铁钩上,房间里生着香,袅袅的烟雾透过帷幔飘了进来。陆思存觉得有些腻,背过一边去,意识于半睡半醒之间,靠在床头看书的那个人缓缓地靠了过来,那只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腰间,慢慢地向上游走,他垂下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了下,想要醒过来却被沉沉的睡意拉住了,只管往最深处下坠。那只手掠过他的胸前,握住了他的脖颈,虎口狠狠地卡住了他的咽喉。这个瞬间他彻底清醒了,他皱着眉头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说出话就被那个人咬住了嘴唇,他睁大了眼睛,用力地挣扎起来。

“陆思存,我劝你乖一点。”

萧珏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里,脸上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生气的表情。

“珏……珏哥哥……”

在换气的间隙,陆思存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盯着萧珏。

他不知道,原来男人与男人之间也可以这样。

“别看我。”萧珏的手掌覆上了他的眼睛,他俯身再次吻住了他。

这个吻缠绵悠长,萧珏松开了掐着陆思存脖颈的手,那只手轻轻地揉捏着他的耳垂,像是为之前的粗鲁行为道歉。

道歉?他也会吗?陆思存胡思乱想之际,被张妈一声“咿呀”叫了回来,“你这是拿的哪家小姐的伞!要是被太太知道了又不知如何说你呢!是学校的女学生吗?快给我,哎呀你这个衣服怎么湿了,赶紧回去换一身!”

“张妈,你在外面说什么呢?这么大声。太太问是不是少爷回来了,让过去见人,呀,还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打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走出门,看到陆思存眉眼弯了弯,“七少爷,赶紧过来吧!”说罢,就要拉陆思存过去。

“千鹤,你不要捣乱,让七少爷换一身再进去!”

“换什么呀,萧少爷跟七少爷谁跟谁,碍着那么多礼数做什么。”千鹤笑盈盈地把陆思存拉走了,陆思存本想借换衣就逃开这次见面,却挡不住千鹤这丫头实在热情,硬是被拽到了会客厅。

这间屋子是周云珠常用来招待客人的地方。四扇漆了五六遍朱红漆的雕花桃木门大开着,正对上庭院里精心修剪过的富贵竹,外形仍是个古中国的壳子。自周云珠掌家,她就把这会客的前厅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布置。地上铺着绣着金线鸢尾花的暗红色地毯,两排欧式扶手沙发的中间放着琉璃制的茶几,茶几上则是一个漆了金漆的三层旋转果盘,每个盘子上摆着一些精致的点心。沙发背后靠里的位置放着一台三角钢琴,周云珠赶时髦,请了个洋人来教,半年下来也能弹得有模有样。陆家从不缺客人,更不用说现在是周云珠当家,那些人来了,隔着远远的,陆思存在半夜时分都能听见这边的琴声和欢笑声。

“哟,这是思存呀?真是变化大了,以前还没这么高呢!”一个妇人比划了一下,她的声音向来有辨识度,是萧凛的母亲温雨晴,她是苏南人,说话总带着点苏州口音。

“可不是,以前总怕他就这样了,长不高,好在后来跟上了,不过还是瘦。老七,给你温姨,珏哥哥还有妹妹添点茶。”

周云珠整个人陷在太师椅里,微微抬起下巴,用眼角示意着陆思存过去。

“这些事丫头来做就好了,思存,你别……哎,这孩子真听你话呢。”温雨晴细细地打量了陆思存一番,接着说道:“说起来,思存还在念书呢?依我说念书不过是图个乐子玩玩,学校里年轻小姐多,又容易玩得开,等到一毕业,小姐们嫁人的嫁人,至于男孩子嘛,多玩几年虽不打紧,可是总要回来继承家业的,不能一直在外面漂。”温雨晴看向萧珏。

“姨妈又在说哥哥了。”汪海棠也望着萧珏。

萧珏轻笑一声,并不作回应。

“哎呦,你们家三少爷怎么玩都不要紧的,我倒是愁老七呀,房里这几个男孩子属他最标志,你们也看到了,这身段和模样,多少小姐也比不上呢。只是太娇弱了,陆家的男孩子就是这样,一身丫头气!可他二哥却硬朗得多哩!”周云珠拿着一柄团扇轻轻地摇着,团扇上画着黛玉葬花的景象,水墨构成的线条在扇面流动,看久了觉得眼前生起白雾来,扇面的几句葬花辞变得影影绰绰的。

原来是生了含香。

周云珠还在说着,陆思存不太关心她说了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练就了一项对周云珠的话充耳不闻的本领。他懒得去理会什么,也懒得去计较,对待什么都是淡淡的,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

陆思存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从一进门就没正眼看萧珏。对于萧珏的模样他还停留在五年前,是一个穿衬衫显得松松垮垮的年纪。他给萧珏添茶时只看到了他闲闲地搭在膝盖上的手,骨节分明,腕间一块银色手表,表盘很大,宝蓝色的盘面。

“好啦好啦,我的好姐姐,今天找你可不是只谈天的,你叫几个人我们打上几牌才好。”

“想打牌不早说!你等着,千鹤,打电话给杜先生、许太太,问他们有没有兴致赏个牌。来,跟我往后屋去,老七,在这儿陪三少爷和妹妹一会儿,想吃什么只管让厨子们去做。”

汪海棠开了口,“不用了周太太,昨天看报上有新电影,我想和哥哥去看看,太太们打牌我们就不叨扰了。”

“那也好,我们老七别的本事没有,就爱往电影院跑,想上哪家问他便好了!”

“萧珏,你今晚上哪儿玩我管不着你,看完电影就送海棠回家,别又给我惹事,把你妹妹送丢了!”温雨晴指着萧珏说。

“那就丢了来讨个打。”萧珏嬉皮笑脸道。

周云珠领着温雨晴笑着往后屋去了,萧珏和汪海棠也起了身。

陆思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正被含香熏得发困,他感到有团影子笼在了他的身上,可他懒得抬头,保持着右手撑着额角的姿势。

“七少爷,不出去玩玩?”

“哥,你就带坏人家,你玩的都是什么地儿。”

“我看那天你跟我上舞场玩得可开心了。”汪海棠羞住了嘴。

两人一来一往地在跟前说话,陆思存到底也清醒了许多。

“要走了?”他问道,眼睛始终低垂。

“嗯,所以你要出来送送客。”萧珏道。

陆思存站了起来,那团影子撤去了,他还是没抬眼看萧珏,只管带头走在前面。身后的兄妹俩说说笑笑的,陆思存捏了捏垂在身侧的手指,有些烦躁。

管家老吴早已开了大门在旁边候着,汪海棠朝陆思存略微颔首,陆思存倚在门边回应着。他从少年时就养成的坏毛病,不管做什么都要倚着靠着某件东西,不然就立不住似的。

“抬头,看人。”萧珏走到他面前,盯着陆思存病恹恹的、没有什么生气的脸。

听到这话陆思存本身心里极不情愿,他自小地倔。但是萧珏走了这么多年回来,第一个上他家拜访,于情于理都是客,陆思存轻轻抬起眼皮,并不预备将视线聚焦。

萧珏突然伸手抓起他的后颈,逼迫他高高地仰起头,陆思存显然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这下他才看清萧珏的模样。五年前那个青涩的模样褪去了,还是那个眉眼,不过带着成熟男子该有的风味,又混杂着一些肆无忌惮的轻佻。

“眼睛这么漂亮,不看人留着做什么?”

陆思存能感觉到放在他后颈的手上加重了力道,像是要在他后颈上掐出血来,很疼,但是在萧珏面前他也只是蹙了一下眉,带着一股倔劲瞪着萧珏。

“哥,你在干什么,快放手!”汪海棠叫道。

“哎,萧家少爷,别生气,七少爷就是这个性格,今天他能出来送客算不错了,您别记挂心上。”老吴也过来劝道。

“就是你们惯的,他才愈发没有规矩。”萧珏松开了手,目光仍停留在陆思存的脸上。

“年纪轻轻的,得了什么病?一副要死的样子。”

“哥……”汪海棠皱着眉头,拉了拉萧珏的衣角。

陆思存没说话,依旧倚在门边,他盯了萧凛有一会儿,移开了眼,脸上又恢复了以往冷淡的表情。

萧家司机早早把车停在门口了。老吴又说了几句好话,萧珏没再说什么便和汪海棠一起上了车。老吴望着汽车远去的影子,关好大门,轻声对陆思存耳语道:“幸好刚才没有其他人出来看见,不然传到太太耳朵里,那就麻烦了。萧家那个混世魔王不是省油的灯,七少爷你少招惹他。”

“他又怎么了?”陆思存有些好笑,后颈还有些疼,他抬起手抚摸着萧珏掐过的地方,心里有种怪异感。

“他呀,去了香港之后又去留了洋,这次一回来,各家先生太太争着把小姐往他面前推,有个好皮相,又在外国学了几口洋文,根本瞧不上那些未出阁的小姐,尽去舞厅跟那些舞女玩,我还听说几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险些打起来了呢。”

陆思存冷笑一声,“萧珏有那么大能耐?”

“不管你们以前关系多么好,现在都不同咯!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啊,七少爷,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下回别再跟萧二爷硬碰硬了。”陆思存听着点点头就往自己屋里去了。

绕过前厅,陆思存瞥了一眼被青翠竹林环绕着的一座小屋,屋是黑的。陆思存小时候经常听到这屋子里断断续续的琵琶声,那是他母亲陈月竹在弹琵琶。

陆思存有时候会想起母亲,不过于他而言是个太过模糊的存在,他不常见到她,但经常会听到琵琶声。

后来琵琶声停了,她用琵琶琴弦割断了咽喉。

陆思存抬起手指在冰凉的穿衣镜面略微点了一点。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可是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腰身却像个十六七岁未发育完全的少年人,他的衬衫依旧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微微挽起的袖口露出一节白皙的小臂。镜中的人脸一如既往地苍白,很有几分病态美。

无线电的音乐在楼下响起,喑哑着人声,听不清晰。陆思存偏头听了一会儿,嘴里不住地跟着哼唱起来。他突然愣住了,盯着镜中的自己,他在这个时候感受到了自己与母亲之间的某种血缘联系。

陆思存低头泼了自己一脸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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