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杯咖啡

一睁眼收到姜迎发来的消息,沈暄推了把身边的丈夫,问:“今天周几啊?”

周战衍半梦半醒地回:“周六吧。”

对啊,周六啊,沈暄划开屏幕,比七点醒来的姜迎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发来的一句:什么叫随时有空?

沈暄头顶两个问号,扶着腰掀开被子下床,直接拨了通电话过去。

“喂。”

“你一大清早说什么梦话呢?”

晨光透过窗帘洒满卧室,姜迎抓了抓头发,有气无力道:“云岘昨晚给我发的。”

“谁?”

一晚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姜迎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言简意赅地回答她:“‘湘琴’。”

“哦~”沈暄问她,“什么意思啊?”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姜迎苦恼道,“他说如果有需要的地方,他随时有空,什么意思?”

“让你约他?”

姜迎提高声音:“真的假的?”

狗头军师怂恿她说:“你约约看呗。”

周末,晴空万里,暖风吹过窗边的藤萝。

姜迎推开云边的木门,一进门就看见云岘站在一面白墙前,抱着手臂一动不动,仿佛在面壁思过。

她走到前台,小声问赵新柔:“他这是怎么了?”

赵新柔擦着杯子解释说:“昨天店里有几个小朋友调皮,往那墙上踩了几脚,老板在盯着那脚印看呢。”

姜迎不解:“脚印有什么好看的?”

赵新柔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人似乎总爱跟自己过不去,越看不顺眼的东西就越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想往那儿瞟。

云岘今天路过那面墙四五次,明知道白墙上的脚印会让他心里不舒坦,像被人捏皱,再铺不平的白纸,视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过去。

好像听到了姜迎的声音,云岘转身回过头。

“嗨。”姜迎抬了下手,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来了?”云岘迈步走了过来。

姜迎点头。

“昨晚没睡好?”

他一路回前台,姜迎的视线也一路跟随:“嗯,有点失眠。”

“看你黑眼圈有点重。”云岘把菜单递给她,“今天喝什么?”

“冰拿铁吧,提提神。”

“好。”

今天客人不多,姜迎在大堂挑了张座位。

赵新柔把做好的拿铁端到她手边,姜迎道了声谢,从托特包中取出笔记本电脑,又打开带来的三明治。

她写完两段文案,把手里的包装纸揉成团,一抬头发现云岘又停在了那白墙前。

姜迎把嘴里的食物吞咽进肚,出声问他:“要不要拿颜料覆盖一层?”

云岘看了她一眼,摇头说:“还是会脏。”

姜迎仔细看了看那白墙,其实那几道灰印根本不明显,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脑中灵光一闪,她问云岘:“云老板,你不会是处女座吧?强迫症?”

云岘看向她,用沉默代替回答。

姜迎哑然失笑:“你真是啊?”

云岘点了点头。

姜迎起身站到他身侧,这地方正好对着楼梯口,上上下下不小心就会蹭脏。

她想了想,提议说:“要不试试墙绘?这面墙还挺适合的。”

“墙绘?画什么?”

“夜景怎么样?”姜迎伸出手比量,“这儿画夜空,月亮在右边,这里画一个咖啡馆的轮廓,旁边一颗大树。你觉得呢?”

云岘以白墙为画布,在脑海中构想姜迎所说的画面,点头认可道:“可以,那我现在就找人。”

看他要拿出手机,姜迎伸手拦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找什么人啊?人就在这。”

云岘用眼神表达疑惑。

姜迎嘴角漾开灿烂笑容,说:“我就是艺术生,以前也在学校画过,这墙不大,应该几个小时就能搞定。”

“真的啊?”云岘目露惊喜,也不跟她客气,直接问,“那大概什么时候能画?”

“就今天吧,正好明天周末我不上班。”姜迎抬眸看着云岘,含笑道,“也怕再不抓紧,我们处女座云老板就要抓狂咯。”

云岘低头摸了摸眉毛,眼角眉梢也沾染上笑意,说:“行,那我去买颜料。”

“嗯。”姜迎坐回电脑前,拿起手机说,“我把要用到的东西发你。”

今天云边咖啡馆提早了两个小时打烊,苏丞知道他俩要赶工,特地问:“要我留下来帮忙不?”

没等云岘和姜迎回答,他就被赵新柔一把拽走。

“老板,小姜姐,我们下班啦!”

“诶。”

等出了门口她才松开苏丞的衣领,告诉这傻小子:“店里的灯够亮了,用不着你当电灯泡。”

夜幕低垂,明月皎洁,树下的咖啡屋亮起暖光。

姜迎在墙上打了草稿,大片的铺色云岘来,她负责勾勒细节。

虽然穿了围裙,没一会手背和衣袖上还是沾到了颜料。

姜迎捧着调色盘专心创作,也没忘打趣云岘一句:“你衣服脏了,怎么办啊?”

云岘看她一眼,无奈道:“能怎么办?脱了吗?”

姜迎默默睁大眼睛,她可不是这个意思,她是调侃不是调戏。

“我不介意哦。”某人故作镇定道,“如果你实在受不了的话。”

云岘叹了声气,严肃语气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洁癖,也没有强迫症,我只是不喜欢看到白色东西上的污点而已。”

姜迎赶紧哄着他说:“好好好,我懂了,你才不是讨人厌的处女座。”

给云层铺完色,云岘放下画笔,甩了甩酸痛的手腕,问姜迎:“渴不渴?”

刚刚不觉得,这会儿问起来姜迎才发觉喉咙干涩,“嗯”了一声说:“我想喝水,有吗?”

“有。”

茶壶里有放凉的白开水,云岘倒了一杯,又拿了根吸管插着,走回姜迎身边递给她。

姜迎腾不出手,弯腰凑过去,咬着吸管一口气喝了半杯。

“要是累了今天就画到这儿吧。”

姜迎摇头说:“马上就结束了,我不累,半成品放在这也不好看。”

“没事,我怕你累着。”

“不累。”姜迎含住吸管,喝光剩下的水。

云岘收回手,说:“我再给你倒一杯。”

“好。”

入春后天气闷热,这墙绘又是个体力活,姜迎冒了层汗,长发被汗沾湿黏腻在皮肤上,她动了动脖子,还是觉得难受。

画完咖啡馆的轮廓,她从伸缩梯上下来,放下手中的调色盘和画笔,取下手腕上的发圈给自己随意绑了个马尾。

姜迎今天穿了一件方领的白色上衣,现在长发被握成一簇束起,露出她流畅的肩颈线条,也让云岘看见她左肩的纹身。

好像是一颗星球和红色玫瑰。

第一反应是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适合她。

他悄悄多看了一眼。

姜迎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站远了些打量自己的作品,问云岘:“这就是大概的样子了,还差点细节,你觉得怎么样?”

原本单调的白墙变得斑斓,墨色夜空悬一轮明月,星星散落四周,咖啡馆亮着暖黄色灯光,树下站着一个男人。

一切都好,直到云岘的目光停留在那道有些许落寞的身影上,他说:“要不再画个人陪陪他,看上去好孤独。”

姜迎点头应好。

夜深了,等姜迎画完最后一笔,窗外月光皎皎,万籁俱寂。

她伸了个懒腰,长长舒了口气:“画完啦!”

“辛苦了。”

姜迎揉着酸痛的肩膀,在云岘含笑的眼睛里又消退了满身疲惫,此刻只有满足和成就感。

他们并肩站着,相视一笑,和墙上的一双人影重合。

“现在就不孤独了吧。”

“嗯,不孤独了。”

“饿不饿?”云岘问她。

“还行。”

“我请你吃个夜宵吧。”

姜迎抿了抿唇,心里的天平摇摆不定,她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很想去,但是现在更想回家休息。”

云岘笑着点头:“那下次吧。”

姜迎举起食指:“你记着啊,欠我一顿饭。”

“好。”云岘温柔语气道,“我记着。”

姜迎拿起椅子上的托特包,神经一放松困意也紧跟着袭来,她握拳抵唇打了声哈欠。

想起她说昨晚没睡好,云岘又后知后觉生出一阵歉意,开口说:“不好意思啊。”

“嗯?”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姜迎重新扬起微笑,“你也应该累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以为她是为昨晚餐厅的事烦心才睡不好,云岘收紧手指,问她:“那个人,算解决了吗?”

姜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回答说:“还没,但我会有办法解决的。”

云岘点头:“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联想到昨晚那句话,姜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这个意思啊。

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可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失落。

各种心思绕来绕去,姜迎说了声:“谢谢。”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你总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回到家已是凌晨,云岘冲了把澡,拿着两瓶啤酒推开李至诚的房门。

键盘和鼠标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李至诚带着耳机,盘着腿坐在椅子上,正全神贯注在游戏里。

云岘在床沿坐下,把一瓶啤酒放在他手边,摘下他一边耳机,问:“什么时候打完?”

“等等啊——嘿,不是让你等等,你给我上啊!”

云岘有时候特别羡慕这货,他半夜不睡觉只可能是在打游戏或看球赛,玩累了看困了就倒头睡下,一觉到天亮,睡眠质量好得出奇。

一局战斗结束,李至诚摘下耳机,拿起桌上的啤酒拉开拉环灌了一口,问云岘:“怎么了?大半夜的。”

云岘小口抿着酒,说:“我妈又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回去。”

李至诚从电脑旁的零食盒子里找出两包牛肉干,扔给云岘一包,问他:“那你怎么想的?”

云岘说:“我当然不乐意了,但凡能多忍一天,也不至于刚升职就辞职。”

李至诚嚼着牛肉干,点了点头:“嗯,是,放着这么好的工作不要,我是你妈我也骂你。”

云岘白他一眼,继续说下去:“我以前觉得我来溪城是为了逃避,等有一天我也厌烦了这里我就走了,但是这两天......我突然就觉得,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遇到喜欢的人了?”

云岘抬眸看向李至诚,眼神里情绪复杂。

李至诚盯着他问:“我猜对了?”

云岘躲开他的目光,没有承认。

李至诚的一针见血打懵了他,大概是认识的时间太久,李至诚又总是摆出一副幼稚吧啦的样子,他忘了面前这个人聪明又敏锐,并且最了解自己。

“可能是吧。但你知道的,说好听点,我来溪城是想换种生活方式,但其实我就是来治病的。我自己的人生都还没过明白,这种时候去谈这些,不太合适。”

“那哪种时候合适?”李至诚看着云岘,啧叹着摇了摇头,“你把这事儿想得太复杂了,真的,难道只有那些功成名就生活如意的人才谈情说爱吗?可遇不可求你懂吗?人海茫茫里挑出一个顺眼的就不容易了,你顾虑总是这么多,小心错过良缘。”

李至诚正经完,又凑近云岘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八卦道:“谁啊?漂不漂亮?做什么的?你喜欢人家什么啊?”

云岘往后躲了躲,移开视线,抬起酒瓶喝了一口。

“你基本都在咖啡馆,是不是你顾客啊?”李至诚摸着下巴继续分析,“肯定经常去吧,不会就在科技园上班吧?到底谁啊?我认识吗?”

云岘听得一阵心惊胆战,怕这家伙再推理下去就直接锁定了嫌疑人,赶紧起身说:“走了,你早点睡。”

李至诚正当在兴致上,拦住他说:“朋友,我跟你说实在的,你要真想把人生过个明白,就得谈场恋爱......”

云岘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回到自己房间,他掀开被子躺上床,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却生不出困意。

黑色厚重窗帘阻挡了所有光亮,屋子里漆黑一片。

深夜的寂静在某种程度上能给他一种安抚,他讨厌失眠,却又矛盾地喜欢凌晨时分。

云岘闭上眼,打开歌单,从淅淅沥沥的雨声到海浪怕打礁石。

脑袋里回想起刚刚李至诚说的话,刚刚平息的心情又变得烦躁。

他睁开眼睛,还是打开了床头柜上的药瓶。

等待药片生效的时间里,云岘无聊地翻阅着朋友圈,看到姜迎分享了自家阳台种植的月季花,他停下滑动的手指点了个赞。

往下翻翻没什么有趣内容,他刚想退出微信,却发现一分钟前姜迎发来了消息。

她问他:还没睡啊?

他问:你怎么也没睡?

刚发完这行字页面上就跳出一个语音通话。

云岘点击接受,把手机放在耳边。

“喂。”

“我忘了跟你说。”姜迎在那头打了声哈欠,“我有瓶专门洗颜料的洗洁剂,下次带给你呗,很好用。”

她的声音贴在耳畔响起,温柔平和,云岘舒展眉眼,轻声应:“好。”

“我太困了,眼睛睁不开,本来想给你发消息来着,怕明天就忘了,就给你打了下电话。”

她大脑昏沉,絮絮叨叨念着,云岘握拳抵唇,忍不住也打了声哈欠。

“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啊?”姜迎问他。

“我。”云岘翻身侧躺,换了只手拿手机,说,“我一直都睡得挺晚的。”

“原来你也是熬夜党啊。”姜迎在那头哼哼笑了两声,“我还以为你是早起早睡的规律人呢。”

云岘跟着弯了唇角:“对啊。”

明明两个人都疲惫不堪,明明说的话都无关紧要,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挂断通话。

也许是药片生效了,云岘闭上眼睛,意识越来越混沌。

“云岘?”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姜迎轻轻道了句“晚安”。

云岘不记得自己的晚安有没有说出口。

难得一夜好眠没有中途惊醒,等到再次睁开眼,云岘拿起掉落在枕边的手机起身下床,先拉开了窗帘。

阳光洒进来,他眯起眼睛适应光亮。

人间四月天,楼下的海棠开了,暖阳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下斑驳光影,鸟啾啾叫了两声。

他鲜少能清醒后如此精神,心情愉悦地伸了个懒腰。

李至诚说的没错,珍贵的东西总是可遇不可求,就像他路过那间废弃厂房,决定在这里开一家咖啡馆,就像那个初春的雨夜,姜迎推开玻璃门走到他的眼前。

父母从小告诉他,人要学会权衡利弊,学会选择和舍弃。

他曾经认真权衡,做出舍弃,可是他们又说——你这是胡闹,你是不是疯了?

他没有胡闹,也不会后悔。

辞去高薪的工作不是,离开生活三十年的北京不是。

比起曾经的浑噩度日,他现在过得很好。

不用每晚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厌弃自己的一切和这索然无味的生活。

这一刻云岘望着窗外的寻常风景,突然觉得心房酸胀,像是春日的新芽破土而出。

——他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新的一天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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