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照之途

月亮战胜了泥土。但米德尔先生的身体如同死尸一般冰冷,不如说,米德尔先生早已是一具死尸了。

月亮的余韵尚未消散,我趁着新月将将离去 ,回到了他的身体。我提起沉重的身体,找了张纸,留下了便条,以“我发现窗外有人专门冲着这间病房扔东西”为理由,打算就此跑路。我知道医生们不会看懂这张便条,但某人看懂就够了。早先那个男孩的路线虽然颇有可取之处,但以这幅身体的状况,怕是走出门就会当场跌倒,再被巡夜护士押回病房。我知道镜子的用法,目前也只能这样做了,我将手指咬开,血液滴落镜上,我在心中默念新月的祷词,她为我开了一扇门,正通向我的目的地。

我跨越这扇门,门外连通着米德尔先生的书房,我甫一进入便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我的身体贴在冰冷的地板上,只能用手支撑,缓慢爬向书桌的方向,我已经在心里腹诽了卢卡斯.米德尔先生一百句,可惜什么用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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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漫长的爬行(我从不知道我还有如此天赋),我摸到了书桌前的椅子,最终慢慢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坐在了上面。这段时间比我在医院待的一周都更为漫长。

顾不得浪费,我打开魔法照明灯(米德尔先生真有钱!),抽出他以前所记录的笔记,如饥似渴地看起来。这上面记录了很多东西,从守夜人的领域(就是措辞像传教士)到漆黑亚麻的秘密,从督察所的内幕到学生的日常,我翻到名为亚尔维斯和艾文的学生的日常时,终于让我看见了蛛丝马迹,艾文原本被父母托管在姑妈家,但姑妈一家在多年以前食物中毒死了,艾文不知为何得以逃脱性命,但自此之后便和亚尔维斯一起在某个名叫“老猫妈妈”的年老妇女手底下上街乞讨,乞讨到的钱不够数目就会被鞭打,当晚会被赶到街上睡觉,虽然就算交够了钱,一堆孩子挤在不足10平米的小屋里也不算多么优厚的待遇。这些孩子长到十四岁,就会被老猫妈妈送给一些路过的男人,那之后艾文从来没有在这座城市里见到过他们。在九岁的那年,艾文和几个孩子,就是亚尔维斯和其他的一些小孩,偷偷溜出了老猫妈妈让他们进行乞讨的几个街区,在这座城市里如同真正的流浪猫一样乱窜,最终在街上碰到了也很喜欢乱窜的米德尔先生。米德尔先生给这帮孩子指了条明路:他直言亚尔维斯和另外一个女孩看起来像有魔法天赋,可以去魔法学院入学,他会给他们加以介绍,如果进入学院的话,学校会给这样的孩子长期补贴,另外的孩子则可以进入学校旁边的营业区半工半读——但只能读非魔法课程,也就是算术和文法。但这能够让他们成长到成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米德尔先生笑言:毕竟魔法学院就是干这个的嘛。说到这话时,他眨了眨眼。

为避免这几个孩子跟不上进度,他作为老师教导他们。亚尔维斯和那个女孩最终都成功进入魔法学院,艾文和其他孩子也不必为性命担忧,但在他们十一岁的时候(他们现在十二岁,快十三岁了),艾文的母亲回来了。

艾文平时便心肠柔软,格外渴望关怀,向往仁慈,米德尔先生在日记中明言:“对于守夜人来说,仁慈仅能在阴影中觅得;对另一位神明来说,仁慈是她引诱人遇害的工具。在一个处处都有神明影响的世界里,渴望仁慈没有罪过,只会引来杀身之祸。我曾试图对他传达这一点,然而失败了。”

我却觉得这个“失败”没有这么简单,艾文的行为就是从那个地方开始发生变化:他开始亲近他从未知之地归来的母亲,故意疏远他从小相处的伙伴们。这本来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无可厚非,但他的母亲身上好似留有某位神明的影响,米德尔先生只好拜托安德森.摩尔看管他们,只是在这个年纪的孩子上只起了反效果,艾文开始躲避,近乎于想要逃离他们,直到一个雨夜,他送来了某件东西。

那个单词被泥土涂黑了。

我继续看下去——米德尔先生没有阻拦艾文的母亲和艾文接触的原因是,他的母亲乃是一位渴望变革的神明的信徒,自身也渴望着这个世界的变革。在此处,米德尔先生语含深意地说道:“世界终究不会变革,正如神明不会允许世间流血。稳定的环境和互相妥协的权力正是变革的第一敌人,与其指望某个超人引领整个国家飞升,不如指望河流定期引发汛情,至少后者的确能逼着人类将整个社会机器设计得更加高效,且不会因某人的死亡而停止。正所谓,不废江河万古流。”

我愈发疼痛。在这段文字里,我闻到了政治的味道,而我希望米德尔先生永远有钱,□□和稳定的财富通常是冲突的。

“变革。连执掌变革的神明也会在前面加上‘有限的’这个形容词,神明无法背叛神明本身,人们对于某物的期待发生,然后他们失落,最后绝望,全然不顾世界怎样运行。”

我觉得米德尔先生不去当守夜人的信徒真是屈才了,他看起来已然神功大成,就是说话不够难懂。

渴望变革的神明信徒总归不会向往虚假的仁慈,我大约摸到了米德尔先生的思路,但如果他的思路是对的,我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他笔锋一转,说艾文的母亲对于变革的渴望太过强烈,他隐隐感到不对劲,但她最近似乎受到了某位大人物的庇护,他也不好追查。

笔记在这里戛然而止。随后是令人不安的,盖住所有文字的污渍。但尚且能有某物得用,我撕下一片纸,当作占卜的媒介,引来守夜人的光。

我入梦了,然而梦中的一切充满污泥,新月替我隔开泥泞,我只听见一段对话,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哭:“你欺骗了那些孩子……你根本毫不仁慈!”

而后是米德尔先生平静的回答:“仁慈,唯有在影中可以觅得;然而女士,现如今你我站在光中。仁慈并非无处可觅,守夜人之屋阴影悠长,然而不在这里;不在光中。”

我头脑发痛,心想:“米德尔先生不去当守夜人信徒真是可惜了。”

我猜到了一些内幕。俗话说速胜论与投降派实为一体两面,会把仁慈挂在嘴边的神明信徒更不是什么好人,那位女士应该是发现无法在这座城市里速胜,因此只好投降,神明中最乐意接受投降派的,只有那位林木之神。所以她实际上退无可退 ,只好说,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不爽不要玩。

至于米德尔先生,他终于发挥了他谜语人的伟大才能,拜守夜人的光与阴影所赐,我什么都没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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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受到了光在我的眼前跳跃,我知道白昼到了,然而米德尔先生的身体素质低下到令人发指,它兀自沉睡,我没有办法醒来,我甚至听到人们在说话,他们的声音由近及远,由远及近。待到过了三轮,我不再试图听清他们说话,我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

还是那片熟悉的天花板,还是那张我已经睡熟了的病床。只是我如今甚至无法起身,我的心情如同年久失修的建筑一般轰然倒塌,我感受到怀里的镜子还在,幸好它还在。

我面无表情;一个在床边等待我醒来的人也面无表情。

安德森.摩尔,我知道此人,米德尔先生在日记里对他的外貌有着诸多评价。此时他面容愁苦,就好像一个为买房子攒了二十年钱的人看见房子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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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就在这好好待着,可以吗?访客都被禁止了,我来当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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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金钱的力量?我大受震撼。他不等我的回答,便在病床前闭目养神,好似要在这里等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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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趁机梳理线索。我不能再指望米德尔先生的身体变好了,这件事目前不可能发生。首先,是新月对抗林木之神的理由。虽然这样讲很有给脸上贴金的嫌疑,但新月似乎从不喜爱主动出击,换句话说,这城市里绝对有一处她曾注视过的居所受到过伤害,因此她的目光才会降临,且她似乎并不希望将之诉诸于口,即“暴露于光中”。是某个信仰她的学徒?还是某个因过于热爱她而同样热爱截肢手术的医院?我看向那些每天送来的报纸,试图在上面寻找答案。

有一篇文章赞扬日益增长的商业需求和在城市之间奔忙的流浪商人们——哦,想必某些相关产业十分昌盛了。

另有一整个版面赞扬领主们——就是米德尔一家。但卢卡斯在这种地方出现的概率是少之又少,我也乐得不去应付他们。

我挪动了一下身体。我真心实意希望米德尔先生不要瘫痪,幸好此时我的下肢还有知觉,谢天谢地,不能起身只是因为他的身体太过虚弱,要是他真的瘫痪,我的理性就要耗尽了。

报纸上,即使细看,也没有什么有营养的文章,我几乎怀疑这份报纸是故意挑选出来的,因为它简直无聊到令人感叹。

而且,我又想到一个问题,米德尔先生的笔记中真的记录了他的全部生活和所有想法?未必见得,而且,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也许米德尔先生每日记录笔记,正是想要在真实的生活中掩盖掉虚假的一面。考虑到他平日里的身体和为人,应该不是去当□□老大,早被发现了,最有可能的,是他暗地里和某位学徒交往,这位学徒拥有隐秘地转移米德尔先生位置的能力,这面镜子,就是那位学徒送给他的,而且送礼的时间不算太过久远,否则米德尔先生体内的潮湿不会如此剧烈。但一位普通的学徒哪里能够送出这种礼物?所以那名学徒在本地至少有一个秘密总部,或许还有一些追随者 ,米德尔先生正是为了他才动手掩盖痕迹,具体表现为身体不好还在城市里乱窜,等等。想到这里,我有些愧疚:我真是丢了全体学徒的脸,到现在别说总部,连一个追随者也没有!

但话虽如此,我现在甚至无法离开病床。米德尔先生的身体很奇怪,我只是偷跑了一次他便虚弱到这种程度,按照常理来说,半个月前他便应该早已入院了,哪里还能做到“在楼梯上摔倒”?

难不成他平日里就已经开始吃玫瑰色珍珠粉之类的神秘学药物,如今从身体虚弱到无法起身,只不过是断掉药物之后的正常反应?米德尔先生,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我想,这样的话,对方对米德尔先生受伤的内情绝不是一无所知,且他或他的追随者或许早已经递上拜帖,但我没能看见他。谁替我拒绝了他的到来?想到这里,我瞠目于光中——原来你们家冷战是这个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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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向在我床边沉默的一位先生,这位先生沉默的不像守夜人信徒,我怀疑另有隐情,但如今这个情况,这家人的冷战看起来是变本加厉了。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尚未交涉就拒绝了我:“我不是安德森.摩尔,您也知道的,先生,我已经给他传了急信,或许他今天晚上就会回来,但是我,您知道的,不适合处理家务事……”

他怎么了?我愈发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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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则愈发沉默。他沉默得好像一块石头,且他的言语带来终结。我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残阳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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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能需要自己和这家人谈谈,米德尔先生的笔记里提及他父母的内容少之又少,他们似乎在避免互相见面,我带来的改变会被发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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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旁边的这位先生似乎带来了不止一位身上带有某种影响的人员,先假设这不是他个人的行为,是雇主金钱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交涉的余地很少,假如米德尔夫妇连把他们暂时请离此地都不支持,那沟通从一开始便失败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比父母请了一大堆陌生人给孩子当保镖,却不肯和他私下谈话的场景更可怕的事情,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形同软禁。

如果这是这位疑似残阳信徒带领他的同路者所进行的自发行为,那我也不必多讲,他们的监视终究没有真正站得住脚的理由,等到那位安德森.摩尔先生回来,绳结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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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询问那位残阳信徒,能否与我的父母见面,他看起来似乎大脑宕机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回我以沉默。我暂时无计可施,只好去翻米德尔先生的床头柜:我从他最后的笔记中得知,他最近感到头重脚轻,医院里的这个房间是他早就预定好去修养的,反正他身上永远有病可治,且他在床头的柜子里藏了些“聊以解闷之物”。

我并不想翻其他人的“聊以解闷之物”,鬼知道会翻出什么东西,但我现在确实快闷死了。

我怀着大不了社会性死亡的心情稍微打开那间柜子的柜门,一开始我只打开到刚好出现光能照入的缝隙,但我随即发现里面是张烫金的请柬,且其上拥有光的神力,不是残阳,是守夜人的。

那名沉默的——我现在能确定他是残阳信徒——男性,已经站起来了。但他没有要求我给他看那张请柬,而是以双眼与我对视,仿佛在催促我打开它,我也没有怯场的意思,大不了就说自己失忆了。我既然能够认出这位仁兄是残阳信徒,那么他身上必定带有残阳的神力,说不定他早非凡人,即使他尚且还是凡人,我不加以新月技巧的欺瞒在残阳的神力面前也毫无作用,而我不愿承认的是,我的技巧还没有祛除那若隐若现的月之影响,换言之,我如若行动,将会暴露我身为新月学徒的事实,而米德尔先生目含辉光,此事堪称驴头对上马嘴,说不定我明天就会出现在监狱之中:我打开那张请柬,赫然发现,那正是米德尔先生的字迹,其内的文笔神秘,文字存有辉光。

那位残阳信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急匆匆地离开了,背影倏忽消失于房门之内,看这个速度,我想他已经跨越最开始的那扇门了,而且能够假扮本地的守夜人教会首领,这位明显不是个简单角色:我乐得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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