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盛夏酷暑,流动的风都带着火。

泰阳宫内大树云立,层峦叠嶂般的将热气阻隔开,步入其中,是匝地的阴凉。

此刻,这难得的凉爽之地一片寂静,平日如云的太监宫女统统不知所踪,连喧闹整个夏天的知了都噤了声。

如果不是这条路太熟,宋遇会认为此处无人居住。

一路行至寝殿,宋遇轻声开口:“参见太子殿下。”

“进来。”

太子的寝殿自然是奢华的、富贵的,特意设计的墙体中塞着冰,加上四个角落里盛满冰块的大瓮,清凉怡人。

宋遇微垂双眼,缓步走向坐榻。

太子不作声,宋遇不敢抬眼,只能安静等待,好一会,才听到懒洋洋的一句:“抬头。”

轻撩眼皮,一跃入眼的脸跟几年前初次相见并无二致,英俊到略带邪气的地步。

傅与年,尊贵无匹的燕照太子。

视线相对,傅与年微笑起来:“两个月不见,你可想我?”

他瞳仁黑的不见底,锐利的眼尾弧度让这个人即使哈哈大笑也掺着隐约的凌厉。

宋遇略点头以作回答。

“你可不诚实。”饶有兴味的视线逡巡在眼前人温润的脸庞上,“过来。”

刚刚挨到坐榻边沿,就感觉一条有力的胳膊自身后环过,大手掌隔着夏日轻薄面料摩挲在他腰部,耳边是调侃的低语:“恨不得我死在外面是不是?”

宋遇端坐着,竭力抵制腰部的酥麻感窜遍全身:“罪人不敢。”

一抹阴暗之色自眼中浮现,语气跟着冷了几分:“我死了,你才能离开这儿。”

宋遇不言。

“听说你救了个御厨。”

虽是听说,语气却笃定。

“他受我连累。”

“原来你懂。”傅与年倏的收回胳膊,“谁帮你,就是与我为敌。”

三年前他就是这么说的。

即使所谓的帮忙,其实只是在宋遇的请求下顺手给了一碗汤。

而傅与年宣他前来,显然不只是宣誓权威:“服侍我沐浴。”

跟着傅与年步入内寝,脱下外衣,待傅与年沉下热水,宋遇缓步上前,拿帕子擦拭其后背,动作轻柔熟稔。

从头至尾不发一言,顺服的像一只养在深宫的绵羊。

寝内一时无声。

沐浴快要结束时,傅与年忽然开口道:“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救了你。”

悠哉起身,任由擦拭滑落的水滴,“现在,想杀你也不能。”

调侃的语气带着遗憾,仿佛只是说笑。

稍稍一顿,宋遇回道:“多谢太子殿下。”

傅与年意味不明的嗤了一声,径自躺到铺着金丝凉席的床上,阖眼,似乎打算午睡。

这个姿态,是不准备再搭理他。

意识到这点的宋遇松了口气,但他不能离开,沉默着坐下,随手捧过一册书,翻到上次看的页数准备继续,视线却不由自主朝几尺之外的床榻落去。

无可辩驳的出色容颜,自小浸润荣华酿就的矜贵气质,在他睡着的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

尤其是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眼,这样闭着就顺眼多了。

起码没那么瘆人,不然分分钟感觉他要杀了自己。

浓密的睫毛忽然抖了一下,宋遇被雷击般猝不及防收回注视。

他听到床头位置传来指示:“过来。”

傅与年硬邦邦的指示道:“脱衣服,上来。”

书放回原位,封面被汗氤湿一小片。

遮光帘放下,只见其中隐约的身影晃动。

和傅与年在一起的时光像质地醇厚的蜂蜜,总是格外粘稠绵长。

窗外密林投下的光影多次改换位置,最后笼下暮色。

“滚。”

步出泰阳宫时天色灰暗,宫殿门口、路上都燃起灯笼,不时有宫人侍卫穿行而过。

宋遇能察觉到悄悄投注过来的打量,大多夹着鄙夷。

一国皇子,即使当了质子,竟然会爬上太子的床来换取平安。

啧啧,真让人瞧不起。

宋遇独自回住所。

一个半月后。

秋雨混合着秋风簌簌而下,吹散苟延残喘多日的暑气,或绿或黄的树叶打着旋飞舞、掉落,最终偃旗息鼓,等待被扫除或化入泥土的命运。

密集的雨幕中,颀长的白色身形忽而清晰忽而模糊,难以看清确切的动作,但此人全然不受影响,半佝身躯,专注的修剪花枝,仿佛快跟雨帘融合,毫不突兀,又让人忍不住细看。

一身蓑衣的林义大踏步而来,不意外的看到宋遇又在侍弄那些花草,这是他每日必做的事,即使是雨天也从不落下,好像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

“林护卫来了。”温和的语气像极了多日未见的朋友。

林义:“先生。”

无过多交流,但宋遇心知肚明。

每个月固定的三个日子,太子会到景和宫过夜,这是燕照后宫无人不知的“秘密”。

暮色刚刚笼下,天空呈现雨后特有的青釉色,带点朦胧的清透。

景和宫很大很大,没有侍卫和宫女太监,三年来只住着宋遇一人,常年寂静无声,俨然是另一种意义的“世外桃源”。

“不许人伺候,一应大小事情皆由他自己处理,谁敢施以援手,就是与本太子为敌。”

三年前的一道口谕,断了宋遇和后宫所有人接触的可能。

再者说,谁愿意跟别国送来的质子有所关联呢?后宫生存本就艰难,谁都不想无辜惹上一身骚。

“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冷清到极点的三年,宋遇做饭、侍弄花草、写字、作画、看书,除了无人可以交流,仿佛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皇子。

可那是三年前了。

宋遇拽回飘散的思绪,慢慢从浴桶中起身,黑色的长发湿润的垂在胸前,还在朝下滴水。

得尽快弄干,傅与年不喜欢他头发湿漉。

头发干到彻底的时候,傅与年也没出现。

以往他说来,就一定会来,不会超过戌时,可今天打更的过去好一会,他还没出现。

宋遇忽然没来由的害怕起来。

十日之前傅与年离开时,轻描淡写道:“燕照和周国迟早会有一战。”

“因为你的身份,我不能杀你泄愤,但有朝一日若得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兄长为我皇兄报仇。”

他当时,是不是意有所指?意味跟周国的一战迫在眉睫?

就他对周国兵力和自己父兄能力的了解,绝对不是燕照的对手。

而傅与年,绝不是心慈手软的菩萨。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杀了自己的父亲兄长。

否则,怎么会在这三年里一再折磨自己?因为他不能杀“质子”,可是又恨他恨得厉害。

宋遇慌乱不已,不顾刚换的藕色长袍,拖曳着朝宫门口跑。

千万不要。

他的父兄死了,周国就完了。

如果要报仇,完全可以找他,现成的案板上的鱼。

当年兄长杀死傅与年兄长也是为了他,如果被傅与年所杀,那他……

隐忍三年的意义在哪?

飞奔至宫外,眼前花了一下,被拦住去路。

定睛瞧清来人,瞳孔急速收缩:“林护卫,罪人宋遇请求参见太子殿下,还请行个方便。”他跑的太快,气息不稳,讲话带着严重的喘,急切的望着人。

却见林义淡淡摇头,显然不同意。

“林护卫,求你,我一定……”话到一半,倏的中断,宋遇后知后觉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林义是太子的贴身护卫,傅与年影子一般的存在,傅与年在的地方,林义必如影随形——反之亦然。

可宋遇没见到傅与年。

非同寻常的诡异伸出鳞爪,电光火石间猛然攫住他的心神。

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所有的反常,似乎都指向某个他不能承受的结局。

他不敢问,可林义已经开口了。

“先生请节哀。”

虚无缥缈的不祥感这一刻具象成实体的绳索,准确无误的勒住宋遇的脖子,有一个很长的时间,宋遇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耳朵还在接收林义的“通知”:“太子殿下恩赐您父亲和兄长的尸首回归故土。”

紧绷多时的脑神经继续延长、拉紧。

“殿下明日接您离开此地。”

“接我……去哪儿?”宋遇听到有人这样问,恍惚间竟没反应过来发问的是谁,他的灵魂逐渐游离躯体,说话、眨眼乃至呼吸,都是机械的完成。

林义依然没什么表情,声音平淡如唠家常,虽然他从来不会跟人唠家常:“去泰阳宫。”

持续整日的雨小了许多,但一直没停,淅淅沥沥的打在宋遇清瘦到有些单薄的身体上,长发渐渐不堪重负,再无法随风飘扬,蔫蔫的散在身后、胸前。

藕色长袍、黑色长发,即便是夜晚,依然散发着慑人魂魄的美感,一如他当年进宫时,朝野后宫响起的片片私语。

“这人就是个妖孽吧,周国把他送来,没安好心。”

林义微微皱眉:“先生日后会常与太子妃相见,还请懂得分寸。”

“太子……妃?”宋遇机械的看着林义,他听到自己说话,脑子却反应不了。

“十日后,殿下迎娶兰国公主。”

傅与年杀了他的父亲兄长,然后迎娶公主。

报仇、成亲,双喜临门。

而他居然没忘了自己,要把他接到泰阳宫,跟太子妃和平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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