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连甘是个聊天消遣的好对象,但消磨拖延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熊常与水族的事情都亟待他去解决。想到这里,他随手将瓷马捞进袖里:“走了。”

连甘还在琢磨熊常的事儿,没注意到哪吒拿走瓷马,他愁眉苦脸地挥挥手:“三太子慢走。”

哪吒在连甘萎靡的恭送下出了门,袖里的瓷马沉甸甸的,和他的心情差不多。

日头正好,晒散了拢在离火司上方一个清晨的薄雾,金光下的仙屿楼阁疏落而优美,是人间万千画卷都想象不出的渺然仙境。

美景在此,哪吒却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心里压着事情,拖着步子也沉重缓慢,待他慢悠悠走出春南楼,余光里却看见离火司大门打开,白衣人走进来,左右张望片刻,像是在找什么。

素衣滚银边,腰佩白玉牌,是礼渊司的人。

哪吒刚刚轻松了一些的心又扑通一声向下坠了坠,他暗自磨牙,心道老瘟神是真他娘的晦气。

在他腹诽的时候,礼渊司跑腿上前说明了来意,礼渊司查案有进展,前来要人核对口供。

“宗潼。”哪吒对礼渊司的人向来语气不善,“谁?”

跑腿擦擦一脑门的汗:“是上递诉状的那个水族,按照前些日子的安排,他今日入离火司任职。”

哪吒愣了愣,这才把这人的名字与身份对上号,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在心里骂了句娘。

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熊常犯拧的时候提人,这人要是鼻青脸肿地提到礼渊司,没解够气的姬楠定要趁机发作一番。

想起那位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少爷,哪吒一个头两个大。

半晌,他才勉强道:“知道了。”

跑腿又说:“以及……上头吩咐,希望您能和那位水族一起,到礼渊司一叙。”

“我?”哪吒皱眉,又沉默一会,“知道了。”

跑腿已将该通知的通知到位,再不啰嗦,利索转身走人,哪吒原地心事重重地站了片刻,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小心事了,匆匆点了位医仙,与他一道往东五练武场去。

先不管礼渊司找到了什么样的证据,起码这宗潼,不能缺胳膊断腿地去,熊常再皮糙肉厚,也再经不起一顿鞭子了。

然而待哪吒急匆匆赶到东五练武场,眼前的场景却与他想象中的杀气腾腾血肉横飞截然相反。

本该“切磋一番”的两人正勾肩搭背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熊常眉开眼笑,大力拍打那水族的肩膀,连称他数声好兄弟。

哪吒:“……”

搞什么,说好的切磋呢,说好的生气呢?

医仙上下打量宗潼一番,见没有他发挥的余地,便冷淡的告退了。

而他这一句话,仿佛才惊动了咬耳朵那两位,水族诧异的目光掠过医仙清淡的背影,落在哪吒身上片刻,似乎没认出他是谁,只微微颔首,礼貌笑笑。

熊常的反应却比这水族大上许多,只见他一脸笑容忽然僵死在脸上,抬手摸了摸鼻子,整个人好像忽然就拘谨了,无所适从地把胳膊从宗潼肩头收回来,两手背在身后,欲盖弥彰地别开了眼睛。

哪吒见他如此,忽然就来了气,心道你方才不是和那倒霉水族聊的开心,怎么见我就这么臊眉搭脸的?

平日里他们纵有矛盾,也总是既是下属又是长辈的熊常先低头,所以熊常这回反常的开始回避,哪吒很不适应。

战场上哪吒以一当百,公务来往他能处理的游刃有余,应付姬楠那种作精也不在话下,但那也只是对外,在熊常面前,哪吒实在是被纵得坏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熊常第一眼看见哪吒,就觉得很喜欢他。

老熊是个莽汉,不知道怎么科学正确地带小孩,所以他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简单粗暴的满足小哪吒的一切要求。

想骑马,但是你爹不让?没关系,熊伯伯给你当马。

你爹又体罚你?这他娘的你才多大,日,不行,老子去找你爹说去,在这乖乖待着吃糖,还想吃吗,下回去赶集再给你买。

因为哪吒的事情,李靖责过他无数次,说哪吒如今还是小孩脾气,你熊常功不可没。

熊常满不在乎的冲哪吒龇牙,说他娘的,做一辈子小孩多痛快。

熊常一直对他这么好,所以哪吒发现熊常不搭理他,反而对个新来的祸害关怀有佳时,心里不大爽快。

很有些小孩子脾气的三太子一脚将小石子踢飞了老远,冷冰冰地道:“哑巴了?”

熊常蔫巴巴的说:“没有哑巴。”

说完伸手朝哪吒一比,不忘对水族挤眉弄眼的介绍:“这就是我们三太子。”

宗潼从熊常的“我们三太子”里还听出了一点没藏住的小骄傲,有点想笑,只是目光落在哪吒身上,又觉得惊讶,有点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这个略显单薄的漂亮少年,便是战功赫赫史书有名的哪吒了。

倒不是宗潼眼瞎,而是哪吒看起来实在太小了,宗潼本以为哪吒容貌再这么年轻,起码也会有一个成年人的模样。

但只看外貌,他似乎只有十四五岁,堪堪能称作是个少年,骨肉尚且纤细,似乎随时准备拔节生长,脸颊轮廓甚至还残留着属于儿童的一点婴儿肥。

虽说仙人长生不老不死,面貌全凭自己喜好,但哪吒三千年一直维持着这张怎么看怎么**的孩子脸,难不成是什么难言的个人癖好吗?

宗潼心里冒出一遭奇怪想法,面上却只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不可置信与歉意,深深向哪吒行礼道歉:“宗潼有眼无珠,请三太子恕罪。”

哪吒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拿挑剔目光看他,这人生得白净斯文,眉目清秀,眼角微微下垂,轮廓柔和,看起来非常亲切温柔,是个讨人喜欢的长相。

然而哪吒不知道怎么的,却是越看这人越觉得不顺眼,与他说起话也没什么好口气:“发什么呆?与我去礼渊司走一趟。”

宗潼是个聪明人,转瞬便意识到礼渊司宣他的缘由,他点点头,温声细语地对哪吒说:“劳烦三太子了。”

哪吒敷衍的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只盯着熊常看。

熊常却没看他,只顾拉着宗潼嘀嘀咕咕地说话,宗潼边听边点头,说好,一定赴约。

熊常得了承诺,大喜:“好兄弟,哥哥就等着你了!”

哪吒气结:“还不走!”

熊常依依不舍地看着宗潼随哪吒走了,一直目送到哪吒的身影再看不太清,他才懊丧的垂下头,粗声叹气。

熊常是个脑子简单直接的粗人,哪吒的那几巴掌对他来说也就是蚊子叮咬的程度,他受过的伤海了去了,哪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这几天的回避其实并非熊常所愿,只是他实在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哪吒。

敖广那日的传音像根**的大刺,卡在熊常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令他觉得如鲠在喉。

那日之后的许多次,他望着哪吒那张长不大的孩子脸,心里都涌起一股冲动,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告诉他真相。

但话到嘴边,他忽然又说不出口了。而脑子里浮现出的,是那一天的画面。

阳光在树荫下洒落一地光斑,他满头热汗大剌剌地闯进李府,握斧那只手的小指头上,摇摇晃晃挂了一小袋纸包。

他刚从市集回来,给总也不太开心的李家老三带了些零嘴,想哄他高兴。

但哪吒不在,他屋里却来了位稀客,来人身形挺拔,发冠一丝不苟,眉目不怒自威,正一手拾袖,俯身翻检哪吒书桌上的杂物。

熊常一愣:“李将军,你来这干嘛来了?”

李靖直起身,淡淡道:“我来我儿子的书房,有什么奇怪。”

熊常大大咧咧:“当然奇怪,你不待见哪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不过也没啥,你不待见,我可喜欢这孩子,他人呢,出去玩去了?”

熊常探头探脑找了一会,听见李靖说:“出去玩了吧。”

“那我去找他。”

熊常好容易能在战事之余抽出时间来找哪吒玩,不肯因为哪吒不在而放弃,于是转身要出门找人,他向来性格粗犷,也没注意到李靖脸色不佳。

只是一只脚刚迈出门框,熊常却听见身后的李靖说:“没必要,哪吒一时半会回不来。”

“啊?”熊常抓抓脑袋,有点懵,可上司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只好罢休,遗憾的把点心放在哪吒桌上,踌躇一番,决定寻个地方喝酒去。

现在想来,李靖那日真的十分反常,从前他看见熊常与哪吒亲近便面露不耐,那日却相反,不仅稀奇地往哪吒屋里去了一遭,没对熊常来找哪吒这事儿表达不满,甚至还出口挽留了他,将帅二人就着几样小菜,喝起了酒。

李靖喝的又快又急,十分沉默,把一双浓眉拧成了麻花,熊常诧异看他两眼,也没往心里去,开开心心地吃喝。

这一喝,就喝到暮色四合,直到一声尖叫划破空气,惊醒了酒意正酣的熊常。

出声的仆人吓得抖若筛糠,一屁股坐在地上只顾两腿乱蹬,屁股往后拼命蹭,嘴皮子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三、三、三……三少爷!”

三少爷?

李府三少爷想来想去也只有哪吒一位,可李靖不是说他暂时回不来吗?

熊常没搞明白事情如何,迷蒙的目光下意识追着声音过去,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片血色里。

熊常打了个哆嗦,酒顿时醒了大半,他张大嘴,愣愣地看着哪吒一步步走进来,小孩满身的血,目光慌乱的在院子里逡巡一圈,像只受了惊的小鸟,小鸟扑棱棱许久,踉跄寻到了归巢。

哪吒看向熊常,小脸苍白,脸颊沾了一串飞溅而上的血迹,他怔怔看了熊常片刻,略略发红的鼻尖倏然抽动了一下,像是想哭,但没哭出来,只把嗓子忍得十分沙哑,他低声说:“熊叔,我闯祸了。”

事情的原委熊常是很久之后才得知的,哪吒于东海杀死龙三太子,惹来大祸。

敖广对他说:“诉状自然是真的,只是,你以为李靖不知情吗,愚蠢。”

当时种种蛛丝马迹被惊变掩盖,直到很久之后的现在,熊常才借助敖广的话回忆起,李靖或许真的知情,而自己则是帮凶。

这几日他无数次的想,如果那一天,他没贪杯恋酒,没有听从李靖的阻拦,出门找了哪吒的话,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哪吒还是那个口是心非,脾气有些小恶劣,但是非常善良的小孩,在家不受待见,便在他这里变着法的找关爱。

他会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高,逐渐褪去脸上的青涩与婴儿肥,像他的哥哥们一样,变成一个可靠的,英俊的男人,或者修道,或者留在陈塘关,与他们一起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他长大了,李靖便老去了,父子间的嫌隙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弥合,会好起来的,反正凡人不过百年身。

可没有或许,没有如果。

哪吒他再也长不大了。

熊常失魂落魄的走了两步,忽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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