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塑料布如同尘封的回忆，在揭开回忆的那一刹那，医生还是被那张反射着金属光泽的实验台刺痛了眼睛。
供电只恢复了百分之三十，实验室外一片昏暗，只有记录数据用的计算机在隔壁监测室的角落里挣扎着亮起来。显示器好像出了点问题，有几道紫色的竖线在屏幕上蔓延，随着不时的屏闪投射到眼中，再眨眼时，就仿佛看到了一道道狰狞可怕的红色裂痕。
“数据还在！”计算机前的人用欣喜的声音说道。
医生闻言奔过去，却又迷失在眼前密密麻麻的表格中——他要找什么呢？记录中的那些实验，如同他远去的记忆洪流，淹没在海马体深层。而实验中的那些人呢？他们之中又有几个还真真切切地存活着，而不是被命运的洪流吞噬，化为记录中一个渺不足道的数据点。
“高医生，你还记得这个人吗？当时我们废了好大力气，注射了三倍量的诱变剂，最后靠着肾上腺素让他多活了一晚，可惜还是没熬过……还有这个，他急性期反应严重，而且自身耐药性极强，我们差点以为是出现了新的变异株……”
医生没有看显示器，他看着对这些实验如数家珍的人——这人年过五旬，身型偏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或许是因为长期用脑过度，头顶已有了些许斑秃。他还记得这人两年前的模样，也在秦锐的房间里看到过他的照片，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比起两年前憔悴了许多。
“秦教授，这里的数据已经没有价值了。我们上楼去和程教授会合吧。”医生打断了男人的喋喋不休。
秦天择顿了一下，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道：“哦……好，那我们走吧。”
他扶着桌边站起来，走向门外，又在进入走廊后倏忽停住：“再上面，可就是……”他的声音沉下去。
医生走到他前面：“秦教授，我知道你不愿回到这里，但我们已经浪费了两年的时间来验证，这是唯一的办法。”
秦天择仰头望着高处的应急灯，忽而幽幽地问：“你说，他待秦锐那小子很好，对吗？”
医生点点头，斟酌了一下，说道：“他……很器重小秦，待我们也很好。他是个很好的人。”
秦天择深吸了口气，却无法掩饰神情中的惴惴不安：“那他有没有提过……提过当年的事？”
“没有。”医生断然道，“他已经放下了，只想让过去的事成为过去。”
秦天择一点点低下头，手指来来回回地摩梭着衣角的布料：“……那再见到他，你能不能，能不能替我说声抱歉？”
“秦教授，这话还是你自己去和他说吧。”医生不再看他，带头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
记忆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可怕之处在于，你以为自己忘了，却又在不经意间忆起。
记忆中那个男孩顽劣、倔强，但始终在人群中闪闪发光。尤其是那一对亮如星辰的眼睛。
她其实对童年时期的他没有太多印象。她的母亲不想在家里看到他，而她那永不认错的父亲默认了母亲对他的处理。他进过家族里所有孩子都会去的那间寄宿学校，却在无数次的打架、逃课、丢作业、顶撞教师后，因为一次意外的食物中毒而转学。
——她的父亲调查过，那真的只是一个因为疏于照管而导致的意外。
她真正开始正视他，是在他成年之后。
那年他十九岁，她二十九岁。他是外交学院的学生会会长，她刚刚成为星情局一个新人培养计划的小主管。她看着他递上来的简历惊讶得合不拢嘴。
后来他二十二岁，她三十二岁。星战爆发，她加入战时应急特遣组，他刚刚毕业获得星情局编制。她看着他递上来的进入战区申请惊讶得合不拢嘴。
再后来他二十五岁，她三十五岁。他成了星情局内部综合排名第一的王牌特工，她刚刚调离星情局进入外交部。父亲带来了他失踪的消息，她看着父亲惊讶合不拢嘴。
而现在，他三十二岁，她四十二岁。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眸永远消失在她记忆里。她再一次见到叫着自己“大姐”的他，将惊讶之色深藏眼底。
——他不是看不见了么？他是怎么把自己认出来的？
这一声“大姐”让旁边的秦锐和陈晨也跟着吃了一惊。尤其是陈晨，连他都没有马上把这个大表姐认出来：由于年龄差距过大，他小时候几乎没怎么与她说过话，家里出事之后，更是有十年不曾见她。
——怎么会是她呢？她为什么会在警戒区里？
同样一脸不可置信的还有押送他们的金发男子。他碧绿色的瞳孔中仿佛燃起一团阴火，突然恶狠狠收紧反绑队长的绳索，用异乡人的口音生硬地说道：“初次见面，顾队长未免也太不见外了。”
——他怎么敢叫她‘大姐’？只有他才能叫她‘大姐’！
他们身后，正有几个人从直升机后卸下一架蒙了黑布的铁笼。随着起重机缺乏润滑的异响，笼子里起了一阵骚动，里面的东西似乎也在以它的方式表达着惊异。
——那是一具丧尸，一具要不是被关在铁笼子里，立刻就能扑上来撕咬他们的丧尸。
这辈子没晕过任何一种交通工具的秦锐再一次忍不住俯身干呕。他把这归咎于金发男子在直升机上发疯般的炫技，再加上丧尸身上那股无法掩盖的恶臭。他总算知道金发男子来时为什么不关舱门了。
在他身侧，林曼不自然地抽抽鼻子。
夜幕正在降临，这座小型民用机场里的助航灯如同呼吸般明了又灭、灭了又明。
中年女子的脸色在这一呼一吸间仿佛千般变幻，但近看之下又如一汪深潭，只是映射着观者假想的颜色。
许是夜风微凉，中年女子披着一件暗红色的兜帽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只露出那大半张仍旧白皙无暇的面庞。从秦锐的视角，他觉得她与他的队长并无一处相像。
队长脸上仍洋溢着经久未衰的笑意：“大姐不出声，我就默认是我猜对了。”
中年女子岿然不动：“老头子告诉你的？”
得到反馈的队长挑了挑眉，不加否认地说道：“老头子的手段有时候不服不行，你拿不准他都知道些什么。”
“比起老头子，我还是更拿不准你。”
中年女子在披风下双手抱臂，表现出一丝防御姿态：“我没有请你，你反倒自投罗网？”
“那还不是因为大姐逼得太急。”队长回答得不紧不慢，“林曼差一点就成功了。我若不来，我的人只怕全都要被扣在这里。”
中年女子朝林曼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将目光收回：“你怎么就自信，你现在还能离开？”
队长笑得灿烂：“我倒是不介意多和大姐叙叙旧，只要大姐不嫌我碍眼。”
中年女子又冷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接受了他的说辞：“要叙旧，那就换个地方吧。”她说着，示意金发男子给队长松绑，然后举步走向塔台方向。
“——Jamie，替我照顾好客人。”冷淡的声音从女子肩头飘来。
金发男子手上一顿，咬着牙答道：“知道了，大姐。”
绳索松开，队长被这个叫做Jamie的金发男子推了一把，仍在原地站稳，状似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被勒得通红的手腕。
秦锐刚想张口，林曼却用手按住他的肩头，对着他和陈晨轻轻摇了摇头。
三米之外，中年女子意识到队长并未跟上，略带疑惑地回过身。
队长听到她的脚步停下，便将双臂张开，一脸无辜地说道：“我的盲杖丢了，现在寸步难行。得劳烦大姐，带我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略短粗，但是不硬凑了，再凑就要把他家人凑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