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书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苏婉卿，只是记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有这么个小尾巴一直跟着他。

父亲同他说，那是他以后的媳妇儿，顾知书听不懂，左右便按着父亲的意思照顾着她。

那时候他们搞不懂所谓情情爱爱，顾知书只是觉得，这么一个平时安安静静，有些软糯的小姑娘忽然生气的时候有些有趣，便常常手贱得去招惹她。

后来长大了些，她们便开始一同去学堂。

师父在上面长篇大论，顾知书将图解藏在课本后面研究，却瞥眼看见苏婉卿听的入神。

那时候，他天天闯祸，苏婉卿也是不厌其烦得去祠堂里陪他。

他和苏婉卿讲了很多，讲枪械，讲革命。

他看着苏婉卿有些懵懂地点头，忽然就有了些成就感。

再后来，顾知书跟着父母去苏家给苏夫人祝寿，他看的有些无聊，随处张望，正巧看见苏婉卿那放着光的双眼。

那是顾知书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除了生气外这么生动的表情。

后来，大人们去谈天，顾知书打算领着苏砚卿去花园打鸟，正巧碰见了假山那头一阵婉转的曲儿飘过来。

听得出只是模仿，但那嗓音温柔，到真有些旦角儿的样子。

“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瑟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他记得，那是刚刚崔莺莺的唱词。

顾知书听的有些入了迷，却见身后苏砚卿兴高采烈地要跑去找姐姐，被顾知书一把揪住后脖颈拽了回来。

他知道苏婉卿面皮薄，便拉着苏砚卿躲在假山后面看，却不巧还是撞上了苏婉卿往这边看来的眼神，登时有些尴尬。

顾知书本想上前解释，却不想苏婉卿那眼泪便开始不要钱似的往外掉。

从小到大，他顾知书不怕被父亲追着揍，倒是害怕这么个小姑娘哭。

顾知书有些无措，好一通安慰，有些试探地看了看她。

“那个……你想学戏？”

顾知书看见她眼中带着水光，分明亮了一瞬，却又渐渐熄灭。

“我想听你唱！”

其实，顾知书是不懂自己为什么非要拉着苏婉卿去学的。

可能是她那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太过耀眼，让自己也忍不住想好好护着。

那天晚上，他趁夜里偷偷跑出府，去了兰娘的院子，同她打了声招呼，还没来得及听她的回应，便一溜烟的跑了。

她不回应就当她答应了，不能耍赖。

兰娘无奈地笑了笑，往顾知书跑远的方向瞧着。

“孩童时期的感情呦，真是干净。”

第二天，顾知书到了学堂，便看见苏婉卿有些发红的眼睛。

她哭了。

对于顾知书来说，他将人惹哭可以，但若是别人，他定会找人好好算一账。

苏伯伯除外。

他心中有些烦闷，写了纸条扔过去，却见她看了一眼，便没再理会。

他心中着急，一时竟想了个“完美”的好点子。

拉着苏婉卿逃学了。

顾知书看得出苏婉卿有些害怕，但也看见了那天她眼中的光闪了闪。

他拉着苏婉卿爬上了墙边的树，那是她从没体验过的事儿。

顾知书看着身旁有些好奇惊喜的少女忍不住笑了笑，朝兰娘挥了挥手。

那边，苏婉卿安安心心和兰娘“讨教”，这边，顾知书看着图解望风。

他感觉到苏婉卿激动的拍了拍他，脸上的笑很张扬，不似往日安静有礼的样子。

顾知书挑眉，假装敷衍地点了点头，却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忍不住勾起了唇。

“东窗事发”那天，顾知书看着跪在身边的苏婉卿有些歉疚。

不得不承认，他好像确实教坏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苏婉卿和苏伯伯顶嘴，连着挨了好几鞭子，腰杆都挺的笔直。

顾知书忽然在想，她真的只是因为太喜欢学戏吗？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那个好像只能被人护着的小丫头也生出他从未发觉的羽翼。

堂上乱做一团，顾知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苏婉卿已经脸上一片惨白。

他有些害怕，毕竟他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色可以白成这样，忍不住喊了一声苏婉卿，却见下一刻她便狠狠地栽到一边了。

顾知书也顾不得自己也正挨着罚，连忙起身去看苏婉卿的状况。

情况不是很好，她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这一次，顾老爷也是真的生了气，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始作俑者还“逍遥法外”呢。

顾知书也受了好一通打，纵是他之前就被打习惯了，身后还是火辣辣的疼。

那是他第一次被关了禁闭，整整两天没饭吃，有些吃不消。

这次，没人再给他送糕点了。

他透过窗子，看着苏家的方向出神。

他想知道苏婉卿的情况，却从没人告诉他。

他被放出来的时候，第一句话问的便是“婉卿呢？她没事吧？”

“你还有脸提！”

顾知书又被狠狠呲了一通，知道现在苏婉卿稳定下来，才安心吃了饭。

后来，苏伯伯终于心软答应了苏婉卿去学戏，顾知书便坐在院子的另一边看书陪着她。

但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瞟。

苏婉卿在梨树下，学着兰娘的样子，甩着水袖，嗓音干净温柔。

梨花作伴舞，黄昏当谢幕。

兰娘走的那天，苏婉卿抱着她好一通哭。

这丫头怎么和水做的一样。

回去的路上，顾知书未曾说话，只是小心地看着苏婉卿的情绪，跟在她的身后。

他在身后想了很多安慰的话，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他正纠结着，那边天公不作美，便下起了雨。

不算很大，却彻底将那些挤到嗓子眼的话狠狠咽了回去。

他挡在苏婉卿身前，担心身后的雨会淋到她。

毕竟这丫头这么娇弱，生病了怎么好。

“知书哥哥，你将来会娶我吗？”

顾知书被忽然这么一句问的有些懵，但却是条件反射地说道“会的……”

他低头看着少女干净温柔的眼神出神。

她眼中的光……很美。

后来，苏婉卿便总是来府上。

他给她讲了很多东西，苏婉卿看着他的手稿，似懂非懂的听着。

他们一起去了铁匠铺，又一起将零件打磨好。

没有人知道，其实第一天快结束的时候，顾知书醒了，但是看着苏婉卿认真磨零件的样子，一时让他美好的不忍打破。

苏婉卿生得很好看，是那种江南水乡里水出芙蓉般的美，一双杏眼干净清亮，朱唇皓齿，容颜姣好。

似乎什么溢美之词放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过了五分钟，他实在有些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干下去，便让她先回了家，也没注意到苏婉卿手上的水泡。

其实尽管苏婉卿很认真，但是她打磨的零件并不算很完美，还是有一两个需要返工。

但那天顾知书在房间偷笑了很久，把玩着苏婉卿磨好的零件出神。

回想着她皱着眉认真做事的样子，顾知书的脸有些发烫。

以至于第二天他看见苏婉卿手上的水泡时心中满是自责。

当时，若是他肯低头看一眼呢？

他给苏婉卿上了药，小心地不像样。

“疼吗？”

苏婉卿笑着摇了摇头，但他又不是第一次做这事，怎会不知道其中辛苦。

“以后这种事你别干了。”

她的手该是捻这兰花指，该是握着笔，该是抚着花，唯独不该做这些事，作践了这么一双白皙漂亮的柔夷。

她本不想答应，却拗不过顾知书，索性便每天在一边看着书陪她。

岁月静好。

那天，顾知书为买不到撞针发愁。

那东西是发射子弹的关键部件，没了它确实有些不好办。

他曾拜托管家刘叔去问过，可至今都不曾有过消息。

“我听说北城有个黑市……”

“那种地方是我们能去的吗？”顾知书有些无奈，看着小丫头懵懵懂懂的样子没再理会。

可谁想，第二天，这个不要命的丫头便真的跑去了。

顾知书满脑子都是他的撞针，也没太在以苏婉卿的话，真当她是去买糕点。

直到晚上，刘叔忽然说找见了撞针，后天便能做好。

顾知书高兴了半天，想着苏婉卿之前也想着这件事，便兴冲冲去了苏家，打算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他本是兴高采烈地去了的，可听见门口的下人说她这么晚还没回来的时候，他有些懵。

顾知书不知道自己想的究竟对不对，但在北城黑市一瞬间弹进脑子里的时候，他浑身背脊发凉。

那臭丫头当真不要命了！那种地方也敢去？！

他撒腿就跑，看得苏家的下人有些茫然。

本以为自家小姐是去了顾家，谁料连顾知书都不知道，怕是真的出了事，连忙去通传。

苏家在城里找了半天无果，惹得苏老爷和苏太太急得发疯。

那边，顾知书其实是有些害怕去那种地方的。

但他实在没别处想得到，只能冲了进去。

那里环境昏暗，总能穿出一些打架的声音，狗吠不绝于耳，听的顾知书心惊。

不是害怕那些人，而是怕苏婉卿也出了事。

他寻遍了每一个巷子，用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没人知道他拨开草垛，看见苏婉卿的时候有多庆幸。

那一刻，一直绷着的神经忽然断了弦，他死死抱着苏婉卿，心里怦怦乱跳。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一个小姑娘也敢来！不要命了！”

“早就和你说了这种地方不能来偏不听，现在知道了？！你知不知道我……！”

你知不知道我快要被吓死，以为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啊……

那时候，苏婉卿害怕地不敢抬头，自然也没看见顾知书发红的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顾知书看着苏婉卿低着头抹眼泪的样子，忽然心疼得很。

他知道自己太凶了，可那一刻，他实在是忍不住。

他很少凶苏婉卿。

苏婉卿向来安静懂事，可这一次，她是真的出了格。

顾知书缓了很久，可心脏仍是不管不顾地拼命乱跳。

“那个……我找见撞针了……”

顾知书感觉到苏婉卿拽了拽自己的衣角，那一刻他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生气，感动，无奈……

或许还有些别的他从来不曾发现的心思。

他伸出手，想拂去苏婉卿脸上的泪，可手还是止不住的发颤，索性苏婉卿正哭着，并没发现。

那晚，他背着苏婉卿回了家，那条来时漫长无比的路忽然显得短了很多。

“你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它！

苏婉卿怯生生地闭了嘴，却还是不死心地拍了拍他的肩“那你看看能用吗？”

不知怎么，顾知书忽然有点害怕看见那根撞针。

就是这东西，差点要了苏婉卿的命。

他有些惶然，将苏婉卿往上颠了颠，抱的更紧些，好像这样才能确定，那人还在自己身边。

他听着身后，苏婉卿唱着唱段，将本该安静空荡的大街添上一抹生气。

“多谢。”

“嗯？”

苏婉卿没听清，惹得他无奈笑了笑。

罢了，没听清便没听清吧，左右这丫头平安无事便好。

不得不承认，他怕了。

以前的他总是当苏婉卿是个小尾巴，有她可以，没她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他始终都忘不了自己兴高采烈地去寻苏婉卿，却知道她不见了时的惊恐。

以前，苏婉卿跟着他，现在倒是翻了过来，他成了她身后的小尾巴。

下了学，不管她去哪儿，都再没离开过他三米以外。

从那时起，顾知书才知道，这辈子，会娶，好像也只会娶苏婉卿，再没旁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他没有用苏婉卿给他的撞针，而是小心地将他放进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里。

他向来对自己的技术很自信，可那一刻，他还是怕将这东西弄坏了。

顾知书没敢告诉苏婉卿，转天请了赵师傅打了一对双剑。

他还记得那天苏婉卿看着墙上的那把剑时，眼中溢满了的向往。

他不懂这些，还专门去找了当地的戏班子讨教，才知道她想要的是虞姬的双剑。

他将道具的样子画下来，自己又添了些从后台看见的别的物什，反正比之前的好看了些。

他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怕她会不喜欢。

索性苏婉卿好像还挺满意。

他看见苏婉卿挽了个剑花，尽管她好像目前只会这些。

不过无妨，他总觉得自己早晚能看见。

怎料他一语成谶，彼时相见，便再不是曾经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