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十五章 醉翁之意

或许是顾忌外宾在座,或许是为了避免之前的尴尬重演,接下来的时间里,周骏没再要求哪个女子表演奇艺。三人一面饮酒品菜,一面玩些文雅游戏,间或谈几件朝野逸事,说两句逗趣的话,竟真个“只谈风月,不言朝政”了。

酒过数巡,笙歌半残。

“二位大人,今夜可还满意?”眼见贵客意态闲放,和乐晏晏的样子,周骏颇有成就感,忍不住开口邀功。

轩平笑道:“好极了。这小瑶池果然是佳境妙地,别有乾坤,周大人真有眼光!”

周骏大悦。

“大人满意,在下的心思就没白花。”他喜色滋滋地举着酒杯,“不过大人,要说乾坤佳妙,这小瑶池在奚阳是稳拔头筹,但若放在化乐城,却只能排到末流。”

“化乐城?”上官陵持箸的手一顿,微微好奇地扬眸,“那是什么地方?”她读过的史籍方志里,还从未见过这个地名。

“原来天底下也有上官大人不知道的东西!”周骏哈哈大笑,似乎因自己在某方面胜了她一筹感到得意,随即又安慰道:“那地方不属九州,乃在海外仙岛之上,大人没听过也正常。”

“果真有仙岛么?”

“仙岛也许是外人的美称。不过那个地方说是极乐世界、神仙宫城也不为过。”周骏眯起双眼,面露神往之色,“据说那里丝绸铺地,珊瑚为树,城中无下等之家,无饥寒之民,饮食有凤脑龙髓,男女有天人之姿……”

轩平挑眉:“你去过?”

周骏噎了一下,低头吞了口酒,嘿笑着摆手:“我哪有那个福气?都是听别人说的。”

轩平摇着扇子轻笑了笑。

“我就说么,要有这种世外桃源,只怕天下的国君们连王位都懒得坐了……嗯?上官大人怎么了?是不是酒喝多了?”

上官陵细微地点了一下头,半阖眼帘,抬起一只手略略扶住前额。她并非没有戒心,席中也一直暗暗控制着酒量,结果现在腹里仍觉得不太舒服。

是继续留在此处周旋,看他们准备耍什么花招,还是及时抽身而退呢?这是一个问题。

她那里正瞑目寻思,轩平却先开了口。

“上官大人喝多了身体欠安。周大人,您看是不是先找个地方让上官大人休息一下?”

“哦,对!应该的!”周骏反应过来,一叠声应是,吩咐自己身旁吹箫的女子:“碧桃,还不快找间空屋,扶上官大人去休息。”

女子娇滴滴地应:“是。”

“不用了。”上官陵摆了一下头,似乎嫌头疼,勉强扶桌站起,“我……自己回馆舍就好。”视线有些模糊了,看人都带重影,必须尽快回去。

她刚踏出一步,蓦被轩平搀住了手臂。她眉头一蹙,下意识地要挣开。

“上官大人,您这样出去怎么行?”轩平忙道,“怕不得醉晕在马路上?明儿传出去不得叫合朝的人笑话?您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替昭国的形象考虑一下呀?”

上官陵心中冷笑。

这争执的片刻间,那名唤作碧桃的歌女已经收起玉箫走到她身边,酥手轻轻扶住她,语调温软含羞:“大人……”

“不用麻烦了。”上官陵抽开衣袖,“我回去休息。”

她不欲继续纠缠下去,道了句告辞便举步走向堂门,刚迈出两步,蓦觉头晕目眩,小腿一软,竟晃倒下去。

“哎呀!这样怎么行?”周骏大叹一声,恨不得手脚并用地指挥,“还不快扶上官大人去歇着!”

此处亭台楼榭的格局仿自南国园林,内中有荷池水塘,几座屋舍绕塘而建。每当夜晚,一排排雕窗中灯火通明,映得水面上也晶雾朦胧。歌笑声迷离飘来,娇柔软嫩,如带着甜腻的脂香,弱不胜风地落在杏花丛中。

碧桃搀扶着上官陵进了烟波阁。

绡帘拂地,烛影摇红。

她将上官陵扶坐到床上,蹲下身半跪于地,准备替她脱靴伺候她休息,忽听头顶上那人出声:“不必。”

碧桃心旌一颤。

倒不是因为上官陵语气严厉,而是她声音里似有几分低哑微抖。碧桃觉出异样,抬头向她望去,顿时吃了一惊。

上官陵紧闭着眼,眉宇深蹙,看神情似乎很难受。双颊到脖颈一片潮红,从玉色的肌肤里透出来,直似云染夕霞,艳光摄人。

“上……上官大人?”她缓缓站起来,迟疑地喃喃。

上官陵没有反应。她的神思现在很昏倦,奇怪的是知觉却又极敏利,空气仿佛烧着了,灼灼舔着她的皮肤,弄得她浑身烦躁郁热。

自己这是怎么了?

疑惑不安的感觉盘桓于心头,驻守着最后一线清醒,却在昏茫的漩涡中越拉越细,越转越模糊……她觉得有骇浪在向自己涌来,预备将她吞没。

一点冰凉贴上她的面颊。

许是冷热对冲的作用,令她觉得舒适了一些,她本能地想拿来敷敷别处,于是伸手一抓。

身上突觉一重,同时,耳中飘进一声细弱娇吟。

她一个激灵,陡然睁开眼睛。

水绿罗裙的美人躺在她怀里,衣领半敞,明眸含情,梳着天仙髻的秀丽头颅亲密地靠在她肩上,而她手里抓住的,是对方的柔荑!

上官陵一阵错愕,下一刻,眼神骤然变成了沥冰的剑。

碧桃还未察觉到变化,忽觉腰肢一紧,整个人被旋了个方向,躺倒在床榻上。

“老实交代……”上官陵一指抵住她的咽喉,轻声细语:“你们在酒里放了什么?”

语调沉沉,压着愠怒。

碧桃哑然望着她,脸色近乎呆滞。

作为小瑶池的姑娘,她没少见过达官贵人,其中不乏风流英俊的公子王孙,然而却从没见过这般人物:美得清冷,冷得绝情,绝情得令人魂悸。

“不说么?”上官陵指尖微微下陷,昏眩燥热感催得她眼眶里充泪,配着她的眼神,如同剑锋上的露珠。

碧桃终于抗不住,吞吞吐吐地道:“是……是专门给客人助兴用的药……”

果然……

“果然是媚药。”

她轻轻吁出这句话。清楚了对方给自己下的什么,她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去。又问:“可有解药?”

碧桃摇头,有点委屈地偷瞧着她:“这种东西……怎么会有解药?”

这话却也不假。上官陵强忍着身上阵阵令人痛恨的酥麻感,再追一问:“何人指使?”

“这……”

“说!”

“妈妈……妈妈说大人是贵客,要是能伺候得您高兴,日后常来走动,便是妾身的福分……”

碧桃口中说话,一面贪看着上官陵俊美无俦的面容,不由眼波含羞,桃腮染艳。

但在上官陵听来只是无稽之谈。

若是为了拉客,用这种方式也太蠢了,也许会有客人顺水推舟,但更可能犯了客人的脾气弄巧成拙。这背后一定有其他原因。

想起席间鸨母与轩平视线交接时的神情,上官陵心有所思。莫非是轩平预先买通了鸨母欲行报复?可是,既然能给她下媚药,为何不干脆下毒药?她随身带有顾红颜特制的解毒丸,寻常毒药并不畏惧,难道对方料到了这一点?还是说……对方图谋的根本不是她的命?那是什么?

她放开碧桃坐起来,眼角下意识地瞥过窗纸,忽见一道乍隐乍现的影子在窗框边缘微微晃动。

上官陵放在膝上的手攥紧,心中怒极,面上却依旧沉冷如水。

现在发作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药性虽被内力压下去一些,腿脚却还酸软乏力,尚须时间恢复。

她闭目收摄心神,加紧运起内功,蓦觉项间被人环住,睁眼一看,那碧桃竟胆大如斗,再次攀了上来。

上官陵扯开她,将人按回了床上。

“大人……”碧桃美目一眨,泪湿眼睫,低低啜泣起来,“您就可怜可怜妾身……”

上官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寂然不动。

“姑娘,别人作践你不可怕。自己甘愿被作践,才真是万劫不复。”

“大人怎地如此无情?”女子嘤嘤低泣,意切情真,“妾身对大人一见倾心,自知卑贱,不敢冀望长恩,惟愿一侍枕寝,此生便死而无憾了……”

上官陵冷眼相视,默然不语。瞧她哭得珠泪盈腮,却不显狼狈,好似一枝春雨冻梨花,愈见娇楚可怜,暗想自己亏得是个女子,否则若是个真男人,对着这花样频出的**阵,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未必把持得住。

碧桃求怜半晌,见她居然无动于衷,心内气得暗骂,正要再使出浑身解数,上官陵忽然伸手,在她后颈一按,女子眼皮一闭,昏倒在枕上。

终于安静了。上官陵舒一口气,身体状态调整得差不多了,她悄然起身,向房门注视片刻,调头走向房间另一侧的窗户。

既然外面有人看守,就是不准备放她走的。敌暗我明,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偷溜出去更容易成功。

她打开窗户,俯目一眺。

窗下波光莹莹,荡漾着阁影孤月。

是池塘。

池塘不小,从楼上直接飞越到对岸几乎不可能,她倚近窗栏,目光沿着池塘边缘仔细搜寻,试图找到一个适合落脚的位置。

波光变得更亮了一些,嘈杂声顺风而来。上官陵抬头一望,只见红光闪烁,数队官兵举着火把奔驰而至,将所有楼榭团团围住。

她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光是杀死她上官陵能得几两好处?眼下正是容国国丧时期,昭国使臣在奚阳眠花宿柳被捉住,可不单单是什么私德不修的问题。不仅能教她身败名裂,更能让容国君臣对昭国生出嫌隙,假如她被抓捕至审问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更好了,昭王必不能善罢甘休,一旦两国彻底敌对起来,有人便可趁机坐收渔利!好个一石二鸟,妙设连环!

楼下传来巨响,官兵们冲进楼来。现在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她带上窗户,回头望向床上女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本是一件中衣,只不过设计为连体的袍服样式。

“抱歉。”她快步走到床边,轻声对昏无知觉的碧桃说了一句,将人扶起,飞速脱下她水绿色的外裙。她身材比对方稍高,好在这馆子里的姑娘为了显得窈窕美丽,穿的都是拖地的大长裙。

杂乱的脚步声在楼道上砰砰响起,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乱叫声。上官陵坐在碧桃身边,动作麻利地拆解头发。过于复杂的女子发式没时间弄了,她信手挽了个偏髻,拔下碧桃头上的银钗固定紧,又摘了一支珠翠,两朵绢花,大致装饰了一下。

还差一样——唇红!

官兵的踹门辱骂声,女子的啼哭声,男子的求饶声,从对面房间清晰地传了过来。

上官陵目光急迫地搜寻过房间、床榻、床上的碧桃……最后顺着床单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她心思一动,毫不犹豫地将尾指按上牙尖,用力一咬。

血珠颗颗渗出。

有一点色差,但在这不太明亮的烛光下,应该能混得过去。

她抬手,沿着唇瓣一抹。

房门砰然撞开。

几个官兵闯进屋子,看清面前情形,顿时一愣。

一个女子面朝里侧躺在床上,另一身着绿色罗裙的女子跪伏在床沿边,低垂着头似在拭泪。

“怎么回事?!”领头的官兵大声喝问。

床边女子细声道:“碧桃姐姐被客人弄晕过去了……”

“客人呢?”

“走了……”

另外几名官兵在床底桌下搜查了一通,直起身来,对问话那人喊道:“老大,没有。”

“走!”

呼呼啦啦,一齐涌了出去,赶往下一个房间。

藏在拐角后盯着状况的龟奴愕然看着这一大群人空手而出,立时觉得不妙,弓着腰蹑手蹑脚摸到门边,向里一望,房中竟空无一人。他心下大慌,急忙奔进屋去,赶到床前伸长脖子一探看,脸色大变。

“这是怎么了?”他着急地伸手猛推床上女子,“碧桃,快醒醒!快……”

后脑突如其来一记重击。

他闷哼一声,翻着白眼一头栽在床上。

郑府。

“什么?!没找到?”郑大将军拍案而起,气得鬓须倒竖。

站在地上报信的家丁瑟缩了一下:“是……”

轩平坐在旁边,脸色也染了一丝阴沉:“不是有人盯着么?”

“有人盯……但,但就是没找着……”

轩平一声冷笑:“这可有意思,那么大个活人,难道遁地了?”

“郑大将军。”他拂袖站起,面色不豫,“事已至此,轩某无能为力,告辞。”

郑彪一个箭步将他拦住,苦笑道:“轩大人,我知道您心里怪我不会办事,可看在咱们合作多时的份上,您就再帮我一回!”

“合作多时?”轩平飞他一眼,嗤笑出声:“您这话可就占我便宜了。这么长时间,轩某屡屡拜求,不过想请您在容王那里美言几句,促成两国之盟,可您金口难开啊!罢了,多余的话在下也不多说,您自求多福吧!”言毕脚步一动,抽身欲走。

“轩大人!”

锵然一声脆响,银光出鞘,郑彪手拔长剑,挡在他身前。

“我是个粗人,不懂您那些隐语,您要是心里头不痛快,直接骂我两句也使得。但今晚这事儿可是您出的主意,现在出了岔子,您擦净屁股走人,却把我给套住。您今天要不给我个善后的法子,这房门就别想出去了。”

他扬着脸说完,剑刃侧了侧,在灯光下折出一线寒星。

轩平看看剑,又望望他,抽出扇子摇了一会儿。

“套住你的可不是我。要是你手下牢靠一点,抓住了上官陵,昭国使臣的丑闻一出,能把一切都盖下去。”

“这个我知道。”郑彪道,“但这会儿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现在上官陵跑了,却抓住了周骏和另外几个大王身边的红人,他们联名到御前告我一状,王肃早就看我不顺眼,一旦有了大王的支持,我这大将军位可怎么坐得安稳?”

轩平摇头笑了起来:“大将军,您急糊涂了,抓人的是督察令,您只是举报了一下,他们告状也告不到您头上。”

“可万一大王问起,督察令把我供出来呢?那王肃可说不准会趁机做什么文章。”

“是,您想得周全。”轩平收了笑,眼神向旁边一滑。

郑彪会意,挥手屏退家丁。

轩平这才道:“我说个法子,供您以防万一,但行不行得通,您自己斟酌。这帮人虽说君前得宠,但在王肃眼里不过是一群佞幸,他怕是巴不得借此机会清君侧,您不妨先投石问路,奏请严惩,最好斩首示众。若是王肃表示支持,您就可以放心丢手。”

“若他不支持呢?”

轩平双眼一眯,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那您就自己动手,连他一起清。”

郑彪吃了一惊:“什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他反对,说明您在他眼里比佞幸更可憎,以后,您只会更加无路可走。”轩平侧头一笑,“唰”的收起折扇,“时候不早,轩某告辞。”

谯楼敲罢二更鼓。

月色将阑,馆舍前风灯飘荡。

上官陵回到馆舍时,看见轩平正靠在大门边,环着手臂望着她笑。

“大人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他问得很随意,和善的语气和在宴席上毫无二致。

上官陵步足稍顿,只是看着他。

轩平见她不答,索性放过这个话头,转而道:“可以请教上官大人一个问题么?”

上官陵沉吟一瞬,终于开口:“请讲。”

“在下与大人相处不多,可每次见到大人,就会想起古人的话:‘持事振敬,淑慎其身’。虽然各为其主,但实话讲,轩平颇感敬佩。只是……大人可知‘时运’二字?阴阳交变,治乱代兴,当今之世,乃君子道消之时,众人皆喜浊行,大人却要独抱芳贞;众人皆爱暗昧,大人却要皎然持正……”轩平说着,摇头一叹,“我不是说这不好,但难免招祸。于浊世之中洁己清操,于乱世之中持守正道,也是一种罪过。”

上官陵默然不语。

轩平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倒真令她相当意外。不知怎么,她又想起了君九兰,她曾亲眼看见他的结局——而那也许竟算得上善终,她自己将来还未必有那样的幸运。某种层面上看,轩平说的是对的,可是,可是……往昔的一幕幕浮现眼前,她好似又看见先生峻洁的眉目,他死了,可连他的死都是美的,他的死里有永生的光彩,他的不幸里有绝世的幸福……

一滴泪倒流进她的心里。

“轩公子教训得是。但德薄而位尊,亦鲜不及难。上官陵若不能如此,便不配担这个使命,坐这个位置。”

她淡淡说罢,绕过轩平,径直踏入馆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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