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十一章 他乡故知

玄都府。

卓秋澜坐在垫席上,一手搭着膝盖,一手撑着脸,慈祥地看着面前狼吞虎咽吃着馒头的孩子们。

倒不是玄都府吝啬得只肯给馒头。修道之人讲究清虚养气,饮食上也少不了种种忌讳:荤腥令气浊,辛辣令气散……凡世间偏爱的鲜香鱼肉,到了玄都府却无立锥之地。挑挑拣拣下来,也就仅剩些谷米菜蔬三瓜两枣,或者还有几炉子朱砂水银铜精硫磺什么的——那当然不是一般人能进嘴的。

“好吃吗?”看两个孩子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卓秋澜将盛了汤的瓷盅往二人面前推了推,“没吃饱还有。”

孩子们抱着汤盅吞了几口,冲她腼腆地笑:“吃饱了。”

“能和我说说么?”卓秋澜用闲话家常的方式和他们聊天,“你们讲的那个‘山神’,最开始是怎么见到他的?”

孩子们摇头:“我们从没见过他。”

“没见过?那怎么知道有山神?”

“我们也搞不太清楚。”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孩子道,“只是听村里人说,好些年前,村里的牛都得了病,死了好多头。后来有个人来我们村里,说我们村子这块地脉好,山上有神灵,我们不敬山神,山神发怒,所以牛就得病。”

这也能信?卓秋澜听得无言:“后来呢?”

“后来村里人就照他说的祭拜了山神,牛的病就好了。”

卓秋澜眼睫一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这‘山神’还真灵。”

“可灵了。那个人说,我们村里一直不敬山神,要每年送一对七岁以下的童男童女,送满七年,以前的不敬就抵消了,以后只用牛羊祭拜就可以了。”

“也许他骗人呢?”

“这可不敢说。有一年没送,村里几户人家进山打猎好端端就不见了。”

卓秋澜听着,只觉全是些怪力乱神的臆想,寻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一时陷入沉默。

“掌门。”一名弟子走进屋来,“禀告掌门,薛师兄他们回来了。”

“这么快?”卓秋澜有点出乎意料,连越距此可不算近。她低头看看两个孩子,道:“我已派人去你们村子把事情解释清楚了,下午便有人来接你们。”和周围弟子交代了几句话,这才起身离去。

前脚刚返回道堂,薛道钰等人后脚便进来了。

“掌门!”第一个开口的是顾曲,喜笑颜开,“您老真是福大命大,我们才走半道上呢,就撞上大夫自己赶过来了!”

说着让开身子,露出后面神态和善的妇人。

“顾娘子,久仰大名。”卓秋澜微笑颔首,一面比了个请坐的手势。

顾红颜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前来的路上顾曲已经和她讲过大概情况,身为医师的习惯使然,说话前便先将卓秋澜容貌气色细细观察了一遍,谁知卓秋澜抱真养元多年,根基深厚,虽中了毒,外表上竟不显痕迹。

“请掌门伸手,让我看看脉象。”

卓秋澜顺从地把手递给她。顾红颜诊了一会儿脉,肯定道:“的确是‘转愁肠’。”

“有解决的办法吗?”薛白屏住呼吸,心跳有点紧张。

顾红颜道:“办法也不知算不算有,这个说来话长。从前我有位朋友,也是身中此毒,我遍寻不得解法,为此研究多年,可惜还没等我研制出解药,他就已经辞世了。”

她叹息一声,面色稍黯:“后来倒真被我找到一个方子,只是一则不曾给人试过,二则虽然能解,但也需休养一年左右才能使余毒消尽,若余毒未尽之时便动用内力,虽不会伤命,却也会伤及功体。不知掌门敢用么?”

薛白原本听她说有方子,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结果听完后面的话,立马又把心提了起来,只得无措地看着卓秋澜。

卓秋澜脸色平静地听完顾红颜的话,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那就辛苦您了。”

榆阳关,是昭国东南边界上的隘口。出了此关,往南走是长杨,往东去是连越,因是三国通衢,很多行旅商贩都从这里转道。

陈殊便是这些转道的旅人之一。

“陈殊贤弟?”

他正在米面铺子门口挑选补给,忽闻身后传来一声恬爽悠然的呼唤,旋即,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

陈殊抬脸一看,顿时讶然而喜:“君兄?你怎会在此?”

“家父召还,只好回去一趟。”君留夷抱臂站在他对面,青衫荡荡,疏朗得不似尘世中人,“贤弟近来何处潇洒?”

“潇洒?”陈殊好笑地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拿我取笑?我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哪有什么潇洒可言?”

君留夷眉宇闲扬,语气散淡如故:“仕宦之途,对你还是那么重要吗?”

陈殊无奈地瞧他一眼:“若不重要,读书人何必读书?”

君留夷轻轻一笑,仰面望了望日头,明亮强烈的光线刺得他微微眯住眼睛。

“修身养性。”他慢条斯理地吐出这四个字来。

陈殊忍不住发笑,提起挑好的东西摆了摆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你自是君子,可叹我时运不济,却连小人也当不成,真是命该如此!”

他走去柜台结了账,重新扎好行囊,偕着君留夷一道出了门去,一边往前走一边同他叙话。

“我和你一样,也是回连越去,一方面看看家里,另一方面是受玄都府卓掌门之托,要去无相寺帮她送一封信给住持师太。说起这无相寺,还是你我幼时一起待过的地方,你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君留夷颔首,任由视线随意在人群中流动,“那时候群臣劝请立嗣,父亲有意传位给我五叔。五叔不愿,为免引起议论纷争,避出国都去了孤竹。我幼时常爱在他身边玩耍,不舍他走,便偷偷追出宫去,谁知走迷了路,被无相寺收留,也就因此结识了你。”

“这可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谁说不是呢?”君留夷微笑,“得失相随,祸福相倚。”他视线转回,轻若无物地落向身畔好友,“所以照我看来,贤弟眼下虽无仕宦之运,却未必不是大福之人。”

陈殊一愣,继而笑出声。

“当真少见。”他揶揄道:“难得听见你君大公子开口安慰人呀!看来小弟果真是有福之人。”

两人且说且笑,转过街角,迎面是一间兵器铺。宽堂阔户,刀枪斧钺剑戟钩锤,精光交错耀人眼目,看得陈殊一介书生竟也无端生出几分投笔从戎的豪气,拉着君留夷进了铺子。

他原本也是一时兴起,转了一圈,兴致便消磨得差不多。一回头,看见君留夷闲庭信步似的跟在后面,目光在兵器架子上挨个扫过,神态倒很认真。

“可有中意的么?”陈殊走过去,“我记得你喜欢剑。”

君留夷道:“这些剑工艺上佳,可惜不见精神。”

“精神?剑还有精神?”

“嗯。”君留夷漫应一声,淡淡收回目光,“普通的剑,锋芒锐利、不曲不折,便算是好剑。但我曾见过一把剑,剑光明而不锐,剑气沛而无伤,端静朴直,似有君子仁隐之志,堪称有其精神。”

他素来淡漠自守,很少臧否他人他物,现在却对一把剑作出这么高的评价。陈殊心下大奇,不禁问道:“那是什么剑?”

“殚思。”

“殚思?你说的是殚思?”旁边突然插来一个声音。

二人循声一看,原来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人须发已白,却是精神矍铄,颇有些老当益壮的气概。方才发话的,便是这位老者。

“公冶先生,您的老毛病又犯了。”另一名青年男子袖手而笑,给了君留夷二人一个微含歉意的眼神,“不好意思,打扰两位。在下史循,这位公冶川先生,和剑器打了一辈子交道,听到名剑就兴奋。两位刚才,是在谈论殚思剑吗?”

陈殊讶异地打量着面前老人。他虽然很少关注江湖事,但这天下第一铸剑师公冶川的名号,却是一直有所耳闻的。

君留夷点点头:“我们是在说这个。”

公冶川忙问:“你说的殚思剑,可是五大神剑之一的殚思?”

“我不知它是不是你口中的神剑,不过听名字确是这个。”

“此剑现在何处?”

“被一位姑娘带去了长杨。”

“那姑娘……是什么人?”

“她叫晏飞卿。”

“晏飞卿?”公冶川一时茫然,好在身边恰跟着史循这个情报袋子,见老先生迷惑,便开口道:“据我所知,长杨登临阁前任阁主师若颦有个弟子,名字就叫晏飞卿。”

公冶川恍然,又问君留夷:“那她现在……是回了登临阁?”

“如无意外,应该是。”

公冶川面色一喜,转头看向史循。史循明白他心中所想,笑叹着提醒:“老先生啊,尊主可还等着您呢!”

“这关口过去就是长杨,能耽误你多久?”公冶川扶住他的手,模样好似惦念玩具走不动路的孩子,挨近他道:“你不是说那琴等闲兵器破不开,若能借到神剑殚思,岂不比我另铸新剑更把稳?就算借不着……”

“就算借不着,能让您目睹一眼也是好的。”史循如何听不出这位忘年交的心声?双眸一抬,只见老人家目光热切,神情期待地看着自己,拒绝的话在唇齿间徘徊片刻,终究滚回了肚子里。

“好好好,反正长杨近在眼前,晚辈就陪您去见识见识那把传说中的神剑吧!”

极目楚天阔,此地一登临。

女子斜倚红栏,任由长风吹弄着发梢,放眼所至,春色盈望,春草遍野。冬天是已经过去了,可这登临阁似乎太高,闹市间吹来的风,到这高楼上时,竟也像突然变了个方向,不觉春和景明,倒似节候凄清。

帷幕飘拂,一道人影步上楼来。

“阁主。”

“什么阁主?”她嘴角微勾,笑中带嘲,“你的阁主是林知秋,可千万别再叫错了。”

“是,师乐正。”来者顺巧地改口,踯躅片时,又轻轻启唇:“但在拂玉心中,您永远是登临阁主。”

师若颦怔了怔,残褪的笑意消去,柔肩一松,抖落了些许惓惓之思。

“傻孩子,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她这时终于侧转过身来,“找我什么事?”

被她一问,拂玉蓦然想起来意,赶忙禀告:“晏姐姐回来了,现在武院被林阁主拦住,弟子觉得不妥,想请您过去看看。”

登临阁以阁为名,但并非真的只有一座阁楼。耸立中心的阁楼外层层学舍环绕,学舍的外围则由武院拱卫。隔开武院与学舍的中门,便是外支属下与正传弟子的分野。

晏飞卿当然是正传弟子。

虽说师若颦已经成为前阁主,虽说现任阁主林知秋大权在手圣眷优渥,但照理而言,晏飞卿“阁主亲传弟子”的身份并未和师若颦的衔位绑定,何况还有阁中诸位长老的承认。故而即便师若颦卸任让贤,也不可能无端将晏飞卿扫出正传弟子之列。

因此面对拦路的林知秋等人,晏飞卿第一反应就是没事找事,委实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看着林知秋时,林知秋也正打量她。十几岁的少女,手里拿着剑,明丽的面容因赶路显得有些风尘仆仆,自矜的神气却仍从风尘后透了出来,看她几乎是在用白眼,全未把她这个钦命阁主放在眼里。

“不干什么。”比起这个嫩丫头,她自认有涵养得多,并不急于发作,“只是提醒你一声,这道门,除非特召,否则只允许正传弟子跨过。”

“我是正传弟子。”晏飞卿底气十足。

林知秋道:“过去的确是。”

晏飞卿听她话锋不对,立刻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林知秋瞥她一眼,发出一声冷暖不明的笑:“你未经许可私自跑出阁院,半年不见踪影,我没有直接将你贬逐出去,已经很顾及情面了。”

晏飞卿惊愕,下一刻红云冲上头脸,惊愕全变成了愤怒。

“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身份?!”她气愤不已,没心情再跟对方好言好语地解释,手臂一举推向林知秋打算强闯过去。

两道掌风从左右同时袭来,晏飞卿纵身后跃,落定阶下,恼火地扫了一眼林知秋两边的护座弟子。

林知秋笑意冷冷:“我是阁主,我没资格决定你身份谁有资格?晏飞卿,你最好给我弄清楚,别说是你,就算是你师父,我要她扫地出门也不过弹指之劳。”

“哦?看来我该感谢林阁主收容之恩了?”

声音幽幽,从院内传出。

林知秋神色一变。

晏飞卿一听这声音,顿觉找着了依靠,又高兴,又委屈,心头一口劲松开,差点滚下泪珠子来:“师父……”她恐怕失态,赶紧用手抹了抹,抬起头来,师若颦已走到她面前。

“林阁主。”师若颦面对着晏飞卿,话却是向林知秋说的,“飞卿受我之托出去办差,算不上私离阁院,林阁主若因此事将她贬出,只怕难以服众。”

“既是师乐正的命令,倒不算她自作主张。”林知秋缓和了语气,师若颦感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后背上,像两根看不见的刺,“不过师乐正呐,您已然卸任阁主,指挥阁中弟子为自己办事,是否有破坏规矩、扰乱王命的嫌疑?”

师若颦道:“飞卿出去的事,我禀告过君上,君上首肯过的就是王命,我们奉旨办事,怎么能说是扰乱呢?何况……”她无声一笑,“我给飞卿的命令,是在卸任前就定下的,又破坏了哪一条规矩?”

“你——”林知秋脸色一青,然而她反应极快,心念一闪间已将事情忖度得明白。她本想趁机拿晏飞卿开刀清理师若颦在阁中的残余势力,可当前这事的确无法挑出错来,当着一众弟子,不能以理服人,便不好强行动手。

也罢,反正师若颦失去长杨王信任,早已是日薄西山,不必急于眼下一时半刻。想到此她便收拾好了心情,笑道:“那看来是我误会了飞卿。师乐正,你们师徒久别重逢,想必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望着林知秋带着众弟子走远,师若颦这才转回身来,捧起晏飞卿的脸庞,半是欣慰半是伤感:“飞卿,辛苦你了。”

“师父。”晏飞卿双手捧起宝剑,晶亮眸子里闪着企盼和喜悦,“我把殚思剑带回来了。师父,你什么时候再进宫?君上看到它高兴的话,会把阁主之位还给你吧?”

师若颦伸手接过,看着完好如初的剑鞘剑柄,心潮一阵澎湃。

“飞卿……”她吸了吸鼻子,对爱徒露出笑容,“多谢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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