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是人

车如流水马如龙,今日的得月楼依旧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玉楼春今日唱的是《浣纱记》里的西施,整个人妆扮得犹如笼烟芍药一般,一绉溪纱在纤手间轻柔似梦。打她上台开始,次第的喝彩声就没有断过。

楼上位置最好的雅间,黛玉收神,叹道:“便是瞧不出她此时正被另一道魂灵附体,只瞧这风韵造诣,也难以想象玉楼春只是花信之年。”

孤竹君道:“瞧得出附在她身上的那道鬼魂的形状,便知道所谓红颜风华,与焦土枯骨终究是一般的。”此时他是以孤竹仙人的身份邀黛玉出来,口气便自然而然的疏朗了不止一层。他衣袖一拂,一张纸平铺在桌面上。他将其朝黛玉推了推:“看看。”

黛玉不意他会突然出此动作:“这是什么?”

孤竹君高深莫测的一笑:“绛珠想知道的。”

黛玉拿起那张纸一看,眉尖登时一蹙。纸上所写的是正是闵芝秀的死因。她瞥了瞥孤竹君,后者迎着她的目光清冽而笑:“不过是一个小女鬼的来历 ,吾只需掐算几下便可知晓。绛珠,你要明白,你便是要龙鳞凤爪麒麟角,吾也会设法为你弄来。”

“我要那些畜生的东西做什么。”黛玉嘀咕了一声,看向孤竹君的眼神清亮如闪亮的星石,只一瞥,便略羞赧的收了回去,狠狠的将目光戳回了纸上。孤竹君品味着她适才那一霎时的赧然,心下不由欣欣然,就像一场柔润甘霖之后,葱翠了整个山林的芾蔽翠竹一般。

能看到契主大人如此情态,不枉他连夜揪了得月楼老板出来一通摄魂盘问了。

这美好的气氛并未持续到下一刻,因为黛玉已读清了纸上的内容:“乙酉年十月,醉眠,误推烛台点燃床帐,满屋尽化白地。遗骨为生前好友得月楼老板杨庭欢收殓。”其后标注了许多闵芝秀生前的喜好与轶闻。

黛玉面色微白,半晌放下了那张纸,凝眉道:“她竟是被烧死的么……”神色甚是不忍。无论是红颜夭命,还是美人迟暮,都是世间的凄凉之事。可若是这红颜不光夭命,还是以一种极其凄惨的方式毫无根由的折了性命,便更令人觉得世事无常。

“生死有命。”孤竹君也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算不算安慰,“好在是醉酒后,总不会比清醒时痛苦。”

黛玉紧锁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开:“我现在觉着,没准她真的是在找替身了。毕竟她自己当年死于烈火,故而也想用同样的方式寻个替身。可她为什么偏偏别人都不找,找的是师三公子?”

又绕到了师小子身上了!一时间,孤竹君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是该郁闷还是该习惯,亦或是习惯这份郁闷。纠结半晌无果,他灵光一闪,决定光明正大的提出抗议:“绛珠,听到你的口中提到别的男人,吾会不安。”

“这有什么好不安的……”黛玉才说出口,骤然意识到了他这句话背后的绵绵情意,脸庞儿不由得像初熟的水蜜桃一般,红得融融粉粉的。咬了咬檀色的唇,却是嗔道:“我爱提谁便提谁,爱说哪个便说哪个,要你管……”咬了咬嘴唇,“你若是不乐意听,便塞上耳朵好了。”

吾家契主在吾面前的脾气见涨。孤竹君心道,悻悻的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那台上,正演到范蠡西施三年后重逢,女子痴心以待一片欢喜,男子却以家国大义相劝,劝她作为越国进贡的美人委身吴王。西施捧心而哭,哀切之状,早令眼窝子软的看官们哭得不住拭泪。范蠡满面愧怍的安抚,正唱道“区区负此盟,愧平生”,孤竹君忽而眼光一变。楼阶那头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拾阶而上的那个不是师拱辰又是谁?

昨晚才给闵芝秀放火险些烧成焦炭,这才一夜的功夫,就又跑来送死来了?这是何等样的作死精神,孤竹君简直要为他一拊掌!

他心一烦,索性探出灵识,想要给师拱辰个暗示,让他自行离开。谁知神识在将将触到对方灵台之时,竟被一缕玄霜似的寒意生生逼退。

那是……孤竹君一怔,调整了下坐姿,心下惊疑不定。

此时黛玉脸微微一侧,也发觉了师拱辰的现身,眸光也是一诧:“师三公子?他昨夜才受过惊吓,来这里做什么?”

有些话“孤竹仙人”不方便开口,好在自有方便开口的,于是清童凉凉的说:“大约是觉着意犹未尽?”假作畏惧的看了孤竹君一眼,清了清嗓子,向黛玉道,“仙子,昨晚的事我们主人都知道的。依我看,这位是摸清了那小女鬼的本事,仗着自个儿有依仗,觉着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奈何不了他,所以亲自过来查探情况来了。”

“依仗?”黛玉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

清童下巴一扬,得意洋洋:“仙子这就不知道了吧?这个凡人身上带着一样极厉害的宝器,能护他性命无虞的。”

“难怪……”黛玉恍然而悟,“昨夜那样大的火,他除却被烟气熏晕之外,竟是毫发无伤。我当时只道是他运道好,却不曾深想。实在是惭愧得很。”

“其实吾也是适才发觉的……吾更是惭愧得很。”孤竹君讪讪的想着,又十分疑惑,“纵是吾现在修为仍不比从前,可什么样的法宝,竟能令吾在未触及之前丝毫无法感知?”

得月楼的生意惯是火爆,二楼的雅间往往在戏开场前半个月便被争订一空。师拱辰这个点钟上来,别说是单间,便连个能拼的空桌都找不出来。孤竹君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身影从前面走过,蓦然开口道:“清童,请师公子进来。”

说罢,操纵着清童露出诧异的神色,紧接着以一种“吾家大人这样做都是因为您”的一言难尽的眼神瞅了瞅黛玉,一步一顿的不情不愿的走了出去。出去的那一瞬,这位清朗俊秀的小仙童立时变成了一位锦衣锦帽的俊俏小厮:“师公子,我家主人这厢有请。”

师拱辰回首,对这突兀的邀请,他却并未有意外之色,甚至在随清童进了雅间,看见适才自己在外面时看见的老妇人变作了黛玉时,也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在望见本应是老者的男子变作了一位风仪清绝的男子时,目光微有波动。

下一刻,他即望向黛玉,面上微含笑意:“林姑娘,在下便知道,定会在这里遇上你。”

黛玉讶然的睁圆了眼:“三公子怎知……”话方出口,她即明了了对方的意思,当即收声。

昨晚的火场相救,尽管黛玉从始至终未曾承认,但绛珠的真实身份是林家千金林黛玉一事确已是两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黛玉既已答允了要替师拱辰捉拿那害人的女鬼,必然要去调查玉楼春。师拱辰若想要再见一见黛玉,少不得也要循着玉楼春的方向而来。至于师拱辰为何想要再见一见黛玉……

黛玉侧转了脸,借着向师拱辰介绍孤竹君的由头,避开了师拱辰坦坦荡荡却分外明亮的注视:“这位是孤竹先生……”至于他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她一时想不明白,便只好不说。孤竹君理了理袖口滋蔓的竹叶纹路,慢条斯理的道:“绛珠,这位公子又是何人,不替吾引荐一番么?”

黛玉沉默了,那一瞬间,孤竹君仿佛听见了她极力克制着白自己一眼的冲动并嗔他一句“装模作样,他是谁你当真不知”的心声。这样的心灵相通自有种别样的亲昵,令他止不住的暗暗而笑。谁知黛玉不语,师拱辰却先说了话,却是向他端端正正的一揖:“在下师拱辰,是绛珠的世交。”

“好个师拱辰!你的意思是你与吾家契主的关系比吾这个做贴身大丫鬟……啊呸!做役妖的还近喽!”孤竹君心底已经开始掀桌,面上不怒反笑,声音深柔的道:“俗世之交,也值得一提。”

在恢复本相之时,孤竹君自有种竹风朔雪的劲节凛冽,哪怕不刻意的用威压,单只是用他那双深黑的眼凝视而来,便已有着难言的迫力。

可师拱辰只是从容而笑:“天地之间,圣人、万类皆为刍狗。有修行在身,便视凡人为贱类的高人,与贫人乍富,便要骄视昔年友人的浮浪之辈,有何分别?在下以为,绛珠姑娘当不是这种人……”他黑白分明的眼望向孤竹君,明明言辞锋利,可面上神色坦然得如同青天浩日,反倒品不出一丝针锋相对的刻薄,只是朗朗的反问着,“难道孤竹先生是这样的人吗?”

“吾难道是这样的人吗?”孤竹君扪心自问,这个人类小孩一席话还真把他将得死死的,他勉强绷住了神色不动,可内里险些没把一口银牙咬碎,“吾当然不是……吾压根就不是人!”

尽管从孤竹君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但那一瞬间,黛玉就是觉着,眼前这位清绝高傲的仙人似乎快要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论吵架,大丫鬟是吵不过准男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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