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听戏

师仲卿与孤竹君有没有过节?倒也没有。向林如海表明心迹的是他的弟弟师拱辰,他这个做哥哥的对黛玉却也没有别样心思。可孤竹君恨屋及乌,风声鹤唳,是巴不得让与师拱辰沾上一点关系的人都在黛玉眼里变得不像好人去。

师仲卿逛戏园子,还逛得自得其乐,算不算是纨绔习气?算,那同样也在看戏的黛玉又成了什么?不算,但看戏看得如此沉醉,难免令人往纵情声色、狎旦自娱的更深一层联想一下——不管黛玉会不会往这一层想,但孤竹君很乐意尝试一下。在他的炯炯注视下,黛玉却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仙君认真听戏吧。”

孤竹君苦笑了下:“叫吾孤竹便好。”

可黛玉一双妙目已盯向了戏台,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孤竹君只好摸摸鼻子,也认真的听起戏来。戏台上,伴着玉楼春的水袖轻扬,折扇款摆,似有无数淡烟浅水、似锦繁花在她的一颦一笑间绽开。

“好!”只要在她现身的那一折里,喝彩声就没有断绝过。孤竹君只听到隔壁雅间里有位老先生摇头晃脑的道:“顾盼生辉、娴丽幽雅,确是难得、确是难得啊!可惜……”

“可惜什么?”一个年轻后生奇道。

“可惜比之二十年前名冠江南的闵芝秀,尚不及其十之七八矣。”老先生道。

另有一位老先生附和道:“当年闵芝秀首度登台,只抬眼一勾,险些没把半个座儿的看客的魂儿勾去。待得一亮嗓,便连那剩下的半个座儿的看官的魂魄也跟着飞了。被当时那些好事的送了个诨名,叫‘媚煞人’。这得月楼当初能挤掉姑苏其他同行,登榜第一,可少不了在这里驻班唱戏的闵芝秀的功劳。我记着得月楼的老板把她当招财菩萨一样供着,还跟她结拜了兄妹,闵芝秀这都去了多少年,他还给供着她的牌位。此后来得月楼唱戏的班子不知凡几,也少不了名角登台,可惜来来往往的看了这么多年下来,没有哪个有当年的媚煞人的风采。”

年轻后生不服道:“两位伯父怕是逝者为大,才不住口的夸。依侄儿看,玉楼春这般的都已是世间无二了,比她还强的,那还是人么?”

老先生笑道:“这个角儿倒也难得,可你小小年纪,才听了几本戏?哪知道这人间丽娘难得,可哪有那鬼丽娘难得?”

“鬼丽娘?”年轻后生不解。

“整本《牡丹亭》,最为出彩者不在生而在旦。丽娘由人至鬼,又由鬼返人。人间丽娘乃是绝色难寻一闺秀,要唱出其风仪已是难得之极。可要在人间绝色之后,还要再翻出一番鬼间绝色,便是难上加难。要婀娜依旧,还要多出三分阴冷鬼气;要幽娴依然,还要添上两分森然飘渺——总之,要望之不似生人才对。可虽为阴鬼,仍是痴心可爱,方才能令柳梦梅倾心相许,不顾阴阳两隔而许以终生。”老先生悠悠然道,“玉楼春演得了人间丽娘,可要演得好鬼丽娘,才见功夫啊!”

年轻后生也觉有理,又有些不服的道:“听说六年前在此登台的玉华芝便极擅鬼戏,她唱得《魂游》、《幽媾》两出,听得人可是神魂荡漾,恨不能取柳梦梅而代之!”

老先生道:“玉华芝也好,可惜阳间丽娘又演得缺了三分风致。”

后生问道:“要是把玉楼春与玉华芝合上一合,可比得过?”

老先生道:“这确是比得过了。可惜玉华芝有鬼媚而无人之丽色,玉楼春有丽色而无鬼媚,闵芝秀两者兼具,却短了寿数。”

后生道:“依伯父的话,可知是世间好物难全了。”

“是这么一说。”两个老先生齐声道。

黛玉早就专心致志的沉浸在戏里,对一壁之隔的高谈阔论充耳不闻。而孤竹君自跟了黛玉后,倒也对听戏颇有几分兴趣,但毕竟只是兴趣而非沉迷,听隔壁这样讲了,才知道同样是一部《牡丹亭》,竟还有若许的门道,当下留神细看,想知道玉楼春是否能接着演出不逊色于阳世丽娘的鬼丽娘。

不一时,便演到了《魂游》一折。只见玉楼春素服飘身而上,水袖掩面,轻轻曼曼的唱了一支《水红花》:“则下得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静。]原来是赚花阴小犬吠春星。冷冥冥,梨花春影。呀,转过牡丹亭、芍药阑,都荒废尽。爹娘去了三年也。”

她清丽的眼眸中隐然有泪,轻声抽泣。那哭泣之声袅袅,十二分的美人韵致,却又有十二分的渺渺茫茫。她依旧美貌无伦,可一望便知非人,而是艳鬼:“伤感煞断垣荒径。望中何处也鬼灯青。”

一个活人,当真能将鬼气演绎得如此传神?那个死了又活的再生人冯渊,和此时台上的玉楼春比起来,都更像个阳气充沛的活人了。

“咦?”孤竹君望着玉楼春动情的表演,眉头一皱,心知不对。他正欲向黛玉提醒几句,可甫一张口,声音便淹没在了震天价似的叫好声里。他从里面鲜明的辨出了师仲卿那张扬的声线,下意识的想要撇撇嘴,顾虑形象,又只得忍住。可心念所至,清瞳已然用力的一撇嘴,嗤笑一下,低声嘟哝道:“啧,没见过世面的凡人!”

这么一打岔,他便把适才想要问黛玉的话给忘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玉楼春愈唱愈好,愈唱愈是精神。不光鬼丽娘唱得好,甚至还阳后的人间丽娘唱得比先前的阳世丽娘还要好。难得她发挥得如此游刃有余,整场戏唱下来,竟丝毫不见疲态。待得结尾获封诰命,与柳梦梅同台谢恩之时,更是笑得眉目融融,俨然荣华美满之极,欢喜得令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代她笑上一笑。

孤竹君多看了她几眼,忽然意识到,她朝师仲卿所在的雅间笑的时候,连眼睛都闪着含情脉脉的波光。不光如此,她的脸儿朝着师仲卿的方向频频注目,次数可远比看向别处的次数多得多了。而那厢,师仲卿显然也注意到了玉楼春的眉目传情,呼吸声乱了几拍,怕是也动心不已。

这俨然是一段传奇故事的开端一般的桥段令孤竹君心中一动,他在引黛玉撞破师仲卿与戏子鬼混与继续今日的安排之间犹豫了几番,终于记起妙光的话:“当务之急可不是打击情敌,而是博取那位谪仙人的芳心”。

“来的这位可不是善茬,师老二,你禄运厚得能闪瞎人眼,料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萍水相逢,吾便祝你自求多福吧。”孤竹君心道,到底还是选了后者。于是,他稍稍凑近了黛玉一些,以妙光认证的最为俊美的角度,向黛玉道:“戏快散了,待会子人多,难免拥挤,不如吾腾云送你回去?”

黛玉现下还未修得腾云飞天之术,正可借此与她同游高天,饱览一番碧霄风光。

什么?你问他为什么会知道黛玉还不会飞天?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黛玉尚自沉浸在戏文的悲欢离合里,被他这么一唤,才收了神。她有心拒绝,又着实好奇飞天之后所能看到的景象,踌躇了几番,才赧然道:“那便有劳仙君了。”

“绛珠,说了好几次了,叫吾孤竹便好。”孤竹君抗议道,声音里含着几分小委屈。

黛玉抿抿唇,侧过脸去:“仙凡有别,我不过是一介草木之身,低微得很,可不敢直呼仙君名讳。”她说自己低微,可语气不卑不亢,分明仍是孤高得很。

“这话说得生分的,跟谁不是草木似的?不过契主大人既然自诩草木之身,那便勉强与吾可以算得上个同类,生疏归生疏,好在总归也没有生分到底。”孤竹君苦中作乐的想,口中则是悠长的一叹:“不愿叫便不愿叫吧,吾等得起。”

说罢不待黛玉回应,青袖一张,忽地便直直越过屋顶的阻隔,将黛玉轻轻抛入了高空。自己则驾着一片轻云紧紧跟上,将她稳稳的托住。黛玉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便觉立足绵软,才发觉自己已置身于云端,不由恼道:“不经询问便掠人上天,半点礼仪规矩也不讲,我看仙君不像个仙人,倒像个打劫的强人。”

九天之上,长空清澈无尽,罡风凛冽,呼啸间便有雷鸣之声。孤竹君负手而立,竹青的发带与墨发洒然飞扬,笑声混杂在风声里,却一点也不为后者所压下,朗朗然若清空白雨:“先有天地,后生百草,万物作而人道兴,而后方有圣人出,而后方制礼乐、做文章。绛珠,你既自封草木之身,便远在礼仪之先,为何还要被这后来的规矩拘束,口出这等迂阔之语呢?”

他向周围指了一圈,竹青的大袖在风中鼓舞不休,像两面在莽原上恣肆张扬的野极了的大纛:“这样的清朗乾坤,还不够看么?”

作者有话要说: 《牡丹亭》是真的好,不过作者菌迄今为止只是读完了戏文,戏没看完整场的,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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