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交子时，月上高天。陡然，有冉冉白雾自下方的园林的某处馆阁氤氲而起，沉浮沉浮，牵动、吞吐着天际的银白月光，便如呼吸一般。有凡人所无法察觉的暗香飘挪于这雾气之间，随着月光的注入，香气益发的蓊郁沉澈。

十二息之后，那濛濛雾气便如被日光照透的薄云般倏然而散，重新现出下方的飞檐楼台来。孤竹君与黛玉自然不曾错过这一幕，他们本来还打算再弄醒一个下人，问清楚柳二娘的住处。见此情形，哪里还有不懂的？连忙便向香雾的源头赶去。

黛玉边走边向孤竹君解释着适才的情形。她年纪虽不大，可在为人解惑一事上，总是循循善诱，毫无千金小姐并修道之人的架子：“适才那异象，我在书里看到过，该是有妖物借着那太阴月华修炼元丹。且前后持续时间不过十二次呼吸的时间，我想，这只妖精的修为不会太高。”

“不错，看动静，这只妖精应是三百年修行，不会更多。”孤竹君在心底补充道，又想，“吾家契主自修炼以来，周遭的妖魔鬼怪就给吾清理得干净，除了那个玩笑似的‘梦中仙君’外，她便连条鬼影子都没见过。头一回要和异类明刀明枪的对上，居然也毫无惧色，真是胆色过人——不愧是吾家契主！”

正自赞叹着，便听黛玉细声道：“我从前还没见过妖呢……这回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也不知妖精发起狠来，会是什么奇形怪状的样子……”孤竹君侧脸看去，见她到底还是紧张了起来，不由自主的用编贝玉齿轻轻的咬了咬唇瓣，银月光华将她那巴掌大的小脸映得通透，整个人便似是一株娇柔无依的晚香玉，令人爱怜。

孤竹君心都软了：“姑娘在那梦中仙君面前都不怯的，还会畏惧妖怪吗？”

黛玉垂垂眼，微声道：“话虽如此……可那如何能一样呢？那仙君每回都只随梦境而来，而我在梦里，不知为何，总是比平日胆子大些。”轻轻一叹，唇畔漾出一缕苦笑，“再者，他初入梦时，我年纪尚小，无知者最是无畏。这两年在修行上有了些见识，才渐渐明白他那相隔两界而能不费吹灰之力拉我入梦的手段是何等高明。也就是这两年他再不现身，不然，我要想在梦里像从前那般从容，怕是也难呢。”

“吾的契主大人啊，那哪里是相隔仙凡两界拉你入梦的高明手段，要没有借吾的本体竹叶定位，就凭妙光那稀松平常的幻术？真要隔着哪怕百里，把妖丹绞碎了都拉不住你。”孤竹君大囧，险些没按捺住扶额的冲动，心道，“你倒是这两年为何吾和她都不再扮仙君哄你了？你已入道，不需要再费心思哄你认真修行都是其次，最重要的还不是因为你修为上来，怕被契主大人你瞧出破绽！就凭契主大人如今的修为，对付个把三四百年修行的小妖轻而易举，也就是经验匮乏才不免紧张。待会儿当真和那小妖对上，究竟谁才该是紧张的那个？”

心下吐槽了一大片，面上孤竹君还得顺着黛玉的思路安慰她：“姑娘只是从前没见过妖精，才有些紧张。”

谁说你从前没见过妖？你不光有一只妖日日在眼前戳着，还认了一只水货小狐狸精作仙君呢。

“以姑娘的本事，才不用把几只小妖放在心上。那仙君想也是满意姑娘的修为精进，无需再多做指点，才未现身。”

何止是满意，简直是太满意了。如今便是吾自己，想要在契主大人眼前造幻也得十二分的小心。要知道眼下虽则无碍，可也得提防着日后回忆起来，被看出马脚来。

“再说，还有我在姑娘身边呢。”

但愿日后契主大人看破吾的身份时，能念在吾鞍前马后一派忠心的份上……咳。

“也对，看适才的声势，这只妖精纵使有几分本事，也强得有限。”黛玉振作精神，朝他展颜一笑，笑颜妙若春华，“待会子你得牢牢跟在我身边，要是那妖精发难，我也好及时护住你。”

无论暗地里做了多少回护之事，由契主大人的角度看，她也一直在护着吾……孤竹君又是感佩，又为着可预见的惨淡未来而大觉头疼。他甩甩脑袋，索性不再想将来之事，只看眼前。说话间，两人已行至适才升起香云的院子外，黛玉手指轻弹，朦胧水烟袅袅而起，笼住了她自己和孤竹君的身形。若是外人看向他们，绝看不清这一人一妖的真容。

“姑娘就是精细，你的身份可不好明白摆出来的。”孤竹君立即赞道。

四年下来，黛玉早就对他这种大事小事都要一般无二的吹捧一番的狂热态度见怪不怪了，又自袖子里取出两只面具，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孤竹君：“戴着。这水雾虽能朦胧面孔，但保不定会被那有修为的看破。万全起见，我们脸上得再贴一层面具，假中又有假。我在话本里看过，江湖人行走江湖时会用皮面具易容，便照着这个念头自家用薄皮子炼了两个，贴在脸上可以改换相貌的。旁人纵看得穿第一层，也未必能看穿第二层。”

黛玉所给的面具透明而柔软，摸上去质感如同肌肤一般，其上五官具备，只是在额心的位置描着一枚青翠的竹叶徽印。孤竹君一壁照着五官的位置把那面具往脸上贴，一壁问道：“那要是连面具也能看穿呢？”

“当真要连第二层也能看穿，这样的高人，我们也无继续隐瞒身份的意义，除了俯首称臣，也无法可想了。”黛玉努了努嘴，笑道。

她炼制的皮面具柔软如水，只要一贴近脸，便严丝合缝的黏上，便如多出了一层皮肤，也不觉得闷痒。孤竹君贴上面具后，从怀里取了面小菱花镜子，借着月色打量了下，镜中映出的是一张清冽潇散的脸，眉心翠叶一片，更增飘逸。而黛玉换上的则是一张娇婉娆媚的脸，额心一瓣红英，比起她原本的相貌，显得成熟艳丽许多。因着修行的缘故，她的身量本就相较于同龄女子为高，配上这张脸倒也不违和。

这样的黛玉孤竹君还是前所未见，当下觉得颇为新鲜，眼也不眨的看了她好几下。黛玉被他看得莫名，抬手扯过风帽挡在脸前，隔了隔他的视线，不自在的道：“青雀，你只管看我做什么？”

孤竹君心中一动：“姑娘，我刚想到一事。你和我在外行走，实在不好以真名相称。为了便于掩藏身份，还是得换个称呼。”

“倒也有理，是我疏忽了。不但名字要另起，索性连小姐丫鬟的身份也益发掩掉才干净。”黛玉歪头想了想，“我见你素日爱穿青衫，才在面具上嵌了翠竹叶给你，不如，就叫你竹君吧？”

吾的好契主诶，差一个字就猜全吾的名字了！孤竹君嘴角一抽，真心实意的赞道：“好名字！那姑娘自己呢？”

“我……”黛玉摸摸眉间的嫣红花印，若有所思，“我便叫做绛珠好了。”

说出这二字后，她蓦然有些无来由的失神，片刻后醒悟过来，对孤竹君道：“从今往后，在外时，你我便以姐妹相称。”

孤竹君莫名有些恶寒：“这个……当不起吧？”

黛玉笑道：“什么当不起当得起的？我们快进去吧，再只管葳葳蕤蕤的，天都该亮了。”

孤竹君拔回眼光，笑道：“得令！”说罢脚一抬，便向紧闭的大门撞去，一穿而过。黛玉不意她这样莽撞，连忙赶上，见他健步如飞，已钻进了正屋，当下也顾不得初次降妖经验匮乏的紧张与失措了，只得赶着跟进去。

一进屋，便见外间的丫鬟睡得沉重，而内间只闻馨香隐隐，若有若无的袅袅香烟之间，端端正正的立着一名妩媚女子，满面肃然的与孤竹君遥遥对峙着。她裸着左臂，身着一件只有单袖的样式奇特的月白长裙，那面料光润如水，月光落在上面，似浮起粼粼流波。裙褶间垂下的宫绦、发上簪的宝钗、眉心垂缀的珠链抹额皆是胜于石榴子的鲜红，于昏昧的光线里泛着异样华艳的光。

哪个女子会深夜不眠，穿戴着华美到暗夜生光的衣衫首饰，一身整齐的站在屋子里，恰好和骤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对峙？如果有，那么不是遇了神与仙，就是撞了妖和鬼。

江家二娘柳如烟生就了一副嫣润之至的脸容，粉白的脸儿，长而弯的眉下是一双新月眼。最妙的是那两瓣略厚的嘴唇，嘴角天生上翘，或抿或笑，皆是嫣然清致。她将目光从孤竹君身上挪开，又用那双弯月眼细细的瞅了瞅，露齿一笑：“两位不速之客深夜造访，又不肯露出真面目，又不肯说出来意，难道想和我这么木偶一样对着站上一夜？”

果真和这只货真价实的妖精面对面，黛玉先时的忐忑也就不翼而飞，也顾不上和擅自行动的孤竹君置气：“夤夜叩访香闺，是有一样物事难辨效用，想到夫人是香道高人，故此冒昧前来请教。”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姐姐。

孤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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