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年后

人争轩冕安在哉,我爱烟霞归去来。

——朱长文(唐)《游松江·人争轩冕安在哉》

四年后。

二月十二日,苏州,仲春。

江南如今正是草长莺飞、百花盛开的锦绣时节。又正值花朝节,人也要与花凑趣,妇女们各个打扮得鲜艳妩媚,用彩绢、彩布、彩纸裁出了精巧的幡旗和车马轿子,挂在花枝树梢上,美其名曰“赏红”。便是再贫寒的小门小户的女子,也要用清水把头梳得光光溜溜,穿上新裙子,拿出几件压箱底的鲜明首饰,再掐朵鲜花戴上,才不至于无脸出门。是以说这花朝节是江南闺阁的嘉节,一点也不为过。

而对于现任江苏巡抚林如海一家来说,这个节日还有另一番特别的意义——那是他膝下独女林黛玉的生日。众所周知,这位巡抚老爷委实是个少有的情种,自夫人贾氏过世后,他宁可顶着物议也不肯续弦。甚至原本为子嗣计才纳的几房姨娘也看得如浮云一般,竟是比夫人在时还要冷淡。而这贾氏夫人生前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又早早夭折,便只给他留了一个女儿,自然是看得犹如眼珠子一般贵重。自家掌珠的生辰,林如海自然轻忽不得。

一大早,二管家便带了一众人抬了果品酒菜上花神庙去祭拜,布施了许多金银,又为庙里上下人手各置办衣衫鞋袜三身。巡抚府里也是处处装饰得绣带飘拂,五色绚烂,上上下下皆是焕然。各家送礼的、道贺的络绎不绝,来的车马轿子险些没乌泱泱的占掉了半条街去。

因是给小姐过生辰,登门贺寿的自然以女眷为多。两淮巡盐御史杜如恒的夫人周氏与她的女儿杜香兰花了几日的功夫才自扬州赶来,进至堂内,见下人们各个服色雅致,来往有序,应答口齿清亮,心下也是暗暗点头,想道:“难为他们没有当家主母调度,仅凭旧仆们自行张罗,也能整肃至此,不愧是巡抚家风。”故此将原先的几分轻慢抹去,更添上了两分郑重。

邻座的夫人们哪个不是人精,只看她们母女的眼神变换,也晓得她们心里在想什么。也难怪周夫人来前心存怠慢,林府的家风在世人看来确是古怪了些。世人谁不重子嗣?纵使钟情原配而不愿续弦,也不影响男人们纳妾蓄婢,绵延香火。可林巡抚大人却一心一意的守着独女过活,竟是半点也不为身后事着急。可当真说他爱女如命吧,却也不替女儿做长远打算,谁不知道五不娶里明晃晃的就有一条“丧妇长子不娶”?贾夫人已逝,林巡抚又不愿续弦,这独女不就无人教养了?早前还有贾夫人的娘家荣国府愿接了这外孙女过去教养,还可以做个权宜之计,谁想去了还不到半年,林巡抚居然装病把女儿骗了回来。

是的,你没看错,偌大一把年纪的男人,竟然装、病把女儿从她外祖母那里骗、了、回、来。顽劣孩童都干不出来如此恶作剧的事来,何况还是朝廷要员!就算是思女心切,也不该如此拿女儿的前途开玩笑。

不但如此,一同护送着他女儿回来的荣国府公子贾琏还被他指着管家引着四处游逛,也不知道被他捏住了什么把柄,没几个月也打发了回去。这样一来还了得,碰上这么个拎不清的女婿,一片好心全被当做了驴肝肺,险些没把他岳母荣国夫人气出病来。此后林家与贾家虽仍有往来,可比之从前,也萧凉了许多。

这世上之事,从来都是一传百、百传千,不消多久,扬州的上流圈子里便都传了个遍。众人见他做得如此绝情,还道他有意续弦,谁知他一切照旧,只是花重金聘了两个告老出宫的女官供奉在家,做独女的教师,聊胜于无而已。如此不体面的行事,让那些同林家只是泛泛之交的人听了去,想不笑话也难。非要真正熟稔了林家行事,才会明白:这林巡抚平日里行事温容都雅、君子谦谦,自然不是那瞻前不顾后的不羁癫狂之士。

他只是疼闺女疼得丧心病狂罢了。

譬如此时,一众贵妇闺秀都入座了大半,以主人身份招呼客人的还是只有两位卸任女官,作为寿星的林小姐竟生生未露一丝影子。不是被家里惯坏了,哪家的小姐敢如此轻狂?

见在座女眷渐渐便有些交头接耳私语的架势,不用听都知道她们会议论什么,前司珍王宝华不动声色的招来丫鬟,以一种“看看戏酒备好了没有”的端庄神色,吩咐道:“梓芽,姑娘那边还没好么?催她快些,再迟便失礼了。”

那名叫梓芽的丫鬟从从容容的退出,一出门便飞奔向黛玉的院子。雪雁正在外头掐花,看她气喘吁吁而来,连忙叫道:“姐姐,姑娘不在这里。”梓芽住脚:“那姑娘可是又……”雪雁点头,接道:“姑娘自然是一大早就和青雀去兰猗亭炼气去了,姐姐也知道,日日都不停的。”

听到青雀的名字,梓芽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到底还是笑道:“我自是知道姑娘日日这样,可没想到她竟是连自己的好日子都忘了?”雪雁说:“我可记着呢,早起早早的就提醒姑娘了,只是她说不碍事,叫我们把待会会客的衣服首饰都备好了,差不多的时候她自会赶回来,耽误不了会客的。”梓芽不放心:“虽然姑娘心里有数,可离开席也不剩多久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忘了,我得去瞧瞧。”说罢一咬牙,又往园里跑。

与从前在扬州做巡盐御史时,举家所住的两淮巡盐御史衙门不同,如今的林府是林家世代所居的旧邸宅,经过历代家主修葺,自然更是风光玲珑。雪雁所说的兰猗亭正位于一处兰花圃之畔,另一侧有数丛修竹,风过处,竹影婆娑,兰色猗猗,尽是扬扬花香。

梓芽疾步赶过去,却在距离兰猗亭堪堪还有数丈远的地方被叫住了:“姐姐莫要再往前走了!”那声线甘而不甜,声线不高不低,若飞掠竹梢的清凉之风,一洗世间女子的脂粉娇娆之气,令人闻之而宁心静气。说话的女子背靠着一竿青竹,身裹一袭青罗衣,整个人便似要化入这满庭空翠之间。

梓芽顿住脚步,正待说话,便见她身影一晃,已轻轻立在了自己眼前:“梓芽姐姐,许久功夫没看见你了,没想到会在园子里碰上……”

梓芽的神色窘迫了起来,看也不看她便把头一低,支吾道:“青雀妹妹,是你啊,果然好久没碰上,出落得愈发秀气了,刚猛一照面,差点没认出来……”

作为女师王宝华自家里带来的丫鬟,梓芽本该与黛玉的贴身大丫鬟青雀相处融洽,没有半分龃龉才对。起先也本来如此,明眼人皆看得出,黛玉对青雀的倚重不但远超自幼的伴读雪雁,之后挑来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亦是没有一个可与她相比。而青雀容色清俊绝丽,性情也是坦坦荡荡不造作,阖府的丫鬟都爱和她说话,梓芽自然也不例外。她这一爱,免不得生出了更进一步的想头——她的弟弟早些年被主人家开恩放出,辗转考上了举人,也整顿下了一份颇为体面的家私,便思索着要求取一个可意的妻房。青雀是大家婢女,又生得绝色,堪堪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她比黛玉大了四岁,若说将来随同姑娘出嫁,年纪上不免差出了些,黛玉又十分倚重她,梓芽猜度她的心意,觉得黛玉未必肯让青雀永远落着奴籍,将来说不得仍要放出去。既然迟早要放出去,自然要早早下手,让这块肥肉落在自家的篮子里头。故而她央了主人王宝华,求她代自己的弟弟向青雀求亲。

王宝华也觉得二人十分相配,便择了个合适的时机,向黛玉提了提,又说:“姑娘若觉着不错,我便让他们择吉日请官媒来说。青雀是姑娘倚重的人,礼节上可怠慢不得。”彼时黛玉还未来得及说话,青雀便已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求亲?和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怕是个丫头,这样大咧咧的说婚姻之事也是失礼,可还没等王宝华皱眉,青雀已笑得前仰后合,神情在十分好笑之外还夹带着十二分的毛骨悚然,让端着笑脸的梓芽一下子僵了脸。不但如此,她还仿佛是猝不及防被只癞蛤蟆舔了一口一般不住的搓着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生生把梓芽的一盆热火浇得冰冷。

“先生开什么玩笑?梓芽姐姐也别恼,我自然是要跟我们姑娘一辈子的。嫁人作甚呀?”青雀笑够了,才说。

自那以后,梓芽面子上下不去,一见青雀便要躲出老远去。这回要不是外头催得紧,她听见青雀在黛玉旁边伺候,早就躲了开去。可眼下火烧眉毛,自然也管不了这么多,强行压下尴尬劲,梓芽这才整顿心绪,稳稳的看向青雀,这一看,登时惊得她眼皮子直跳:“她如今竟长得这么高了?!”

不怪她反应激烈,实则一年前她代弟求婚时,青雀还比她矮上半寸,这才一年的功夫,她竟生生的比她高出了两头来,比她弟弟还要高上一寸!这还是十几岁的姑娘,日后有的是长个子的日子……亏得这门亲事没成,否则岂不是给自家阿弟娶回来一个比自个儿的相公比成矮冬瓜的娘子来!

梓芽极力克制住嘴角的抽搐,后退一步,仰着脸对青雀说:“姑娘可在吗?外头客人快来齐了。”

青雀、也就是如今已将身量长至了五尺有余的孤竹君,压根没想到对面的丫头因为他的身高问题而在心底卷起了怎样一番惊涛骇浪,只偏过脸朝亭中看了看:“差不多了。”

“嗯?”

孤竹君回过头:“姐姐只管跟王先生回,说至多一盏茶的功夫,姑娘就过去了。”

一盏茶?光她现在原路跑回去,都差不多要一盏茶的功夫,林姑娘还得回闺房梳洗换衣,果真来得及?梓芽想道,可她也知道这位姑娘身上是有几分神奇的本事,见孤竹君说得十分笃定,便也收下疑惑,连忙往回赶。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粉墙黛瓦之后的那一刹,兰猗亭里忽而卷起了一阵怡人的清风。空明澹澈的铃声在风中若有若无的摇摆,骤然间无数片竹叶漫天旋舞,簇成了满目翠雾。黛玉走出,立在亭阶上,绢素似白皙无瑕的手掌虚虚托着一枚明如碧水的铃铛。那铃铛在黛玉手掌上空三分处滴溜溜的旋转着,花萼形的铃舌款款摇曳,荡起一阵阵细如天籁的铃音。

“青雀你看,我炼成这玉叶分音铃了!”黛玉莞然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线快进至四年后,我们林妹妹在家里自在的修着仙,连带着孤竹君都长到一米七了,可喜可贺

竹子精:好像有哪里不对?感谢在2020-09-03 18:36:39~2020-09-08 19:3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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