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竹子开花么？
黛玉见过。
贾敏生前颇爱竹，在她的院子里植下数茎翠竹，没几年功夫便清风婆娑、翠影摇曳，蔚然成了小小竹林。故而在黛玉童年的回忆里，娘亲的院子里似乎永远笼着如梦的青雾翠岚，如诗似画。夏夜的星空下，爹娘会带着她一同在竹荫里纳凉，娘会把才记事的她放在膝上，指着空中明灭的星斗，柔声细语的讲着那些关于仙人、银河与别离的故事。爹爹偶然会诗兴大发，反复吟哦推敲着那些她所听不懂的文字与典故。
直到贾敏病危的那年，满院的青竹忽然齐齐开了花。贾敏的棺木葬入黄土之时，院落中已不见一杆青竹——它们衰败得那样快，甚至没能撑到贾敏咽气的时候。
竹子开花，往往意味着命终。
那只孤竹君强留下的玉叶分音铃本自由他的本体竹叶祭炼而成，竹铃开花，又意味着什么？
黛玉悚然，一个可怖的事实已分明浮出在心海，她却迟疑着不敢去触摸。她还想用理智去梳理梳理这回是否又是孤竹君做来戏耍她的什么把戏，可身体已先于理智，一招手，衣裙已妥帖穿于身。
她腾空飞天而去。
梦为何物？道家有庄周梦蝶的传说，佛门亦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偈语，而无论哪一种都无法否认，这份玄妙得无可言说的体验，偶尔会带你走遍平生。
逸散的灵气催生着原本身为凡株的红梅暴涨，树冠如长天水云，浓浓的填满了后洞的空间。若不是被四围岩壁禁锢着，它定然还会贪得无厌地继续生长下去。无数花英噼里啪啦地坠下，汇成了一场连绵无尽声势浩大的胭脂雪，似乎能埋尽世间愁苦。
半掩埋于红梅之中，孤竹君梦到了很多。他望见了老君驾鹤飞升尘世时若木参天的浓荫，看到了狐妖妲己被姜子牙斩落的不甘怒睁的头颅，嗅到了一只只陨落于秦媪妪镜光之中的大妖热烫的血气……随波逐流的时光清澈于一派沙沙的雨声中。
霜白的雨水将满山竹林冲刷得格外青翠，清冷的草木香织成了半山迷离的水云。那道袅娜倩影轻盈漫步于青苔滋生的羊肠小路间，霞衣翩跹如一只不慎闯入南柯一梦的幻蝶。似乎漫天雨雾都为那不属于尘世的殊色所惊艳，柔柔的退开了些许，反而为她镶上了柔润的水晕。
他靠着一根青竹，袖着手，望着那仿若明珠生晕的美丽女子，高声道：“仙子，整座九嶷山的灵药灵宝吾了若指掌，你究竟在找什么，不如吾来帮你？”
那清影做了什么答复，他记不清了，只依稀是个婉转的回绝。他也不遗憾，只是洒然一笑：“那吾先小睡一会儿，仙子自便。”
一合眼，便觉天地清明。那该是始皇帝血洗三界后，他所拥有的最安心舒适的一次清眠。
黛玉匆匆赶到紫虚洞，足不染尘，直往后洞飞去。远远便望见落梅成雨，层层叠叠的嫣红积得已有一尺来高，而孤竹君正卧在这花雪之中，一领青衫映着满地血红，刺目得令人心惊。
黛玉踏着柔软的花茵走向他，他仍旧浑然不觉地睡着，剑眉紧蹙着。似乎梦见了什么可怖之事，他的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地颤动着。不知道他已经这样昏昏然睡了多久，向来束得端正的冠也歪了些许，散下了一绺墨发，映得那脸孔益发的白得萧瑟。
在他身前立定，黛玉紧蹙着眉。对方的虚弱令她意识到妙光的恳求、风铃的预兆都并非虚妄，可望着他此时似乎一触即碎的脆弱模样，一个念头仍旧不合时宜地掠过脑海——他，究竟梦到了什么？
未等到她理清心底的千愁万绪，孤竹君忽地□□起来，身躯痛苦的蜷缩着，像极了一只失水的虾。而伴随着这一下下的痛苦震颤，他的肤色以看得见的速度有惨白转为苍青，面孔也于单薄的苍青色中隐隐浮出了木质的纹理。
数千载修行溃散，灵气涣释，他正在退回原形。
心头巨震，黛玉哪里还记得起这些天来的怨怒幽恨。她的头脑空白一片，待得意识恢复之时，她发现自己已跪坐在了满地红蕊之上，小心翼翼地捧起孤竹君的脑袋，好让他能够枕在自己的膝上。
行动间，几缕幽缈体香抖落。孤竹君眼珠急颤，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她的到来，还是梦到了什么，忽地抬手扯住她的衣袖，苍白干裂的唇哆嗦着张开，意识不清地哀哀恳求着：“你不要嫁人……吾不要你嫁人……玉儿，你不要……”
眸光一颤，黛玉陡然无法忍受似的将目光从他木纹越发清晰的脸上挪开，视线不觉落在了他牵住自己衣袖的手上。那只本应修长而有力的手如今枯槁得不堪，手背泛着竹青色，五指更是像五根干枯的细竹，似乎她只要轻轻一挣，就会把它们齐根折断。
她终是不忍，轻轻将手覆在了那只手上，慢慢握住：“傻瓜……”
一滴泪坠下，携着微温的湿意，落在了孤竹君干涸的唇角上。黛玉擦了擦眼角的泪光，瞥见他的气色似乎微有好转，不觉一怔。不经意间，孤竹君嘴唇血红凝视着幼时熟睡的自己的画面从脑海中掠过。
那是她与他所有芥蒂的开端。
血……
黛玉意识到了什么，望了眼自己白皙如嫩葱根的手指，心一横，划破了右手的食指尖。清妙幽微的灵气霎时自她玉白的指尖氤氲开来，一点猩红，分外鲜妍刺目。她将那点血滴向了孤竹君唇间。
滃氲的血雾霎时暴涨，眼前幻象离合明灭，令她一时分不清何者为真，何者是假。
“喂！那边的小姑娘，这雨势渐盛，先过来寒舍避避雨吧。”
谁是小姑娘？好老气横秋的口气！她挽一挽披帛，微微一哂。常言道，天衣无缝，这是凡人对于仙家衣裳的想象，虽然肤浅，说的确有几分道理。仙家的衣裳以云霓裁制，以日月星三光点缀，自然也要常理所难以想象的奇效。譬如她如今穿的这身，上衣采择了太虚幻境的情云思雨，裙子凝练了灌愁海的波光，腰间玉带上用的玉是瑶台出产，哪怕是裙裾上的一颗明珠便足以让人间最高深的修行之士羡慕不已，更不用说经过修炼出种种的神奇妙用。若是连区区一场山雨都挡不住，还怎配得称作天衣？
她不做理会。过了会儿，头顶雨势一顿，一把青竹伞横空而来，将噼啪作响的雨声格在了上空。
她回头，见撑伞男子青衫萧疏，眉目历历。一时之间，天上之雨，地下青苔，满山翠竹，似乎都随着他温熙的微笑明润了起来，正是修为通玄之征。仿佛被难以直视的强光晃了晃，他的眼随她的转身而骤然一眯，而后摇头，轻嘲一笑：“原来是同道中人，是吾轻率了——吾名孤竹，在此结庐而居，修行五百载，请教道友仙名？”
原来他把我当做了修道之人？这回贸然下凡，一不为传功道，二不为显圣，确实是凡人的身份便利一些。她心中想着，顺水推舟地应道：“我为采药而来。道友可以唤我名号，绛珠。”
一片幻光暗去，又有一点燃起。
夕阳霞色将遍山草木染做熏黄，连带着催黄了孤竹君的竹冠青衫：“当真非走不可吗？”甚至爱笑的男子这回居然有些笑不出来，他负手而立，眺望着满山秋色，怅然一叹，“秋花萎败，秋草惨淡。连这些无情之物感应到离情依依，也觉得不胜寂寞了。”
她挎着小小的圆盖药篮，歉然微笑：“我来时只向警幻姐姐告假六个时辰。天归戒律森严，时辰将至，我也无可奈何。”
“好吧，临别在即，吾就赠你一物，权当践行。”对方洒然一笑，单手在半空一立，一抹，化出一截翠绿小竹，竹身纤细如指，竹叶竟是红若丹朱，灵秀披离，涣若仙佛之气，“这味千年灵竹芯可合你的眼？”
她欣喜过望，拈着那不过一掌来高的小竹放进药篮，长长的舒了口气：“果然是太虚幻境所未曾有的稀罕灵药，有此一物，我便可安心交差了。孤竹，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吾不是说过么？九嶷山中无我不识之灵药，无我不掌握之灵宝。”他说道，袍袖在风中鼓荡，脸色不知为何苍白了些许，笑容依旧潇洒出尘，“能帮到你，也不枉吾将它取来。”
“多谢。这回承你的情，他日有缘再报。”她笑了，柔声道。
“可还能再见？”孤竹君面色倜傥，唯有仔细看去，才能自那双看似清脱的眼底看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
“那是自然。”她捕捉住了那一点期待之色，莞尔一笑，天经地义地道，“他日，或是你锐意修行，终得飞升碧落；或是我因缘下凡，堕入红尘轮回——必要不见不散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可对照61章《前世姻缘》看。孤竹君当初的嘴瓢编瞎话，其实说出的就是潜意识之中所记取的约定，只是说出的时候，黛玉已转世，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