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智者的贪念

行走在宫道上,拂开几只绕着自己飞舞的小小彩蝶,黛玉发现自己很难不留心那名叫小怜的宫女。虽然生得过于的柔媚,可观其容貌,此女竟是大贵之相。眼下对方虽只是一位宫女,但翌日,怕是贵不可言。

“林仙师,凤藻宫到了。”引路的宫女道,她是来时与她同车的宫女,见皇后与黛玉一番交谈,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对黛玉的态度一时在十分和善上更增十分。黛玉请求皇后准许她去探望久未见面的表姐元妃,这宫女也主动请缨送她过去。

元妃正在与宝钗下棋,见到她来,喜出望外,亲自携了她的手领入座:“昨夜刮了一夜的风,生生把院子里的垂丝海棠吹红了花蕾。本宫还说,这莫不是贵客登门的兆头?可是本宫身居红墙,又有谁会来呢?今儿可不就是你来了,可见本宫这一卦卜得真是不错。”

黛玉低眉浅笑:“久不见娘娘玉颜,心中着实思念。正巧皇后娘娘召见,便斗胆请她恩准来拜见娘娘,回去后见了外祖母,问起来也有话可回,不枉入宫一场。”

元妃失笑:“好啊,原来竟不是来看本宫的,是应付老祖母差使来的。”佯装懊恼地道,“现在人已瞧过,请回吧。”

两人谈笑几句,忽然有宫女求见,请元妃去德妃宫中一趟,元妃歉然向黛玉道:“德妃姐姐近来身子总是不爽,请旨让本宫得空就去帮忙处理宫务,想是这回又有事务。你头一回来凤藻宫,本该好生款待你一趟,尽一尽这地主之谊的,不想竟不得空。”面向宝钗,“得劳动妹妹代本宫招待了。”

宝钗本来一直含笑坐在旁,闻言欠了欠身:“姐姐只管放心,从前在国公府时,我与林仙师也是无话不说的姊妹。那时我时常犯热毒,亏得林仙师妙手医治才好了的。”

元妃闻言多看了她两眼,嘱咐了几句,方才领着一众宫女太监匆匆离去。她这一去,便只留下宝钗陪客,黛玉却不觉失望,她本就是为了见宝钗才来凤藻宫的。宝钗应是有所预感,寻了几个借口支开了伺候的宫女,才关切地道:“林妹妹是从坤宁宫回来的,可是瞧出皇后娘娘的病因了?”

黛玉盯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掩住清若冰雪的目光:“薛贵人这般关心皇后娘娘的凤体,如此忠心,若是禀明皇后娘娘,一定大有封赏。”

宝钗谦逊道:“可惜事涉德妃娘娘,我便是有千万怀疑,也不敢轻举妄动。若不是畏惧她灭口,我也不必劳烦林妹妹的。”说罢转回原来的话题,“以林妹妹看来,皇后娘娘的病……可与她有关?”

黛玉唇角一扬,反而换了第三个话题:“宝姐姐面色红润如桃花,看来最近身子调养得甚好。”

宝钗脸红了:“前阵子我那旧病根复发,叫家里把我从前吃的冷香丸拿进宫里来,吃了也险险压不住。还是皇上命太医院院判亲自给我诊的平安脉……”想到这些天来皇帝待她的恩爱体贴,她的神色一时颇为甜蜜,“新开了补身的方子。我吃了几副,觉着很是不错。”

黛玉顺着她的话赞道:“太医院中国手云集,能做到院判的自然是国手中的国手。能让这位大国手亲自为宝姐姐看病,足见皇上对宝姐姐的宠爱。”她话锋一转,“所以,那两道符宝姐姐是用不着了,便还了给我吧。”

宝钗不意她忽然要索还符咒,自己苦苦哀求才求得了那护身的宝贝,哪里舍得还回去?德妃最近虽则身体不好,可只要她没死,自己的头顶便依旧悬着一把剑。黛玉明知如此,为何还要索回,难道忍心要将她推入险境吗?等等,她为什么要说“两道符”?

宝钗面色一僵,不安地拧了拧帕子,讪讪道:“皇后娘娘宫中一向禁卫森严,养病期间更是守得跟铁桶一般。一旦有个万一,坐实行巫蛊压胜之术谋害皇后娘娘的罪名的那个便成了我了。我几番留心,都找不着合适的时机,只好继续留心,并不是有意昧下……”

“哪个说你有意昧下了?”黛玉露出讶然之色,“符咒、偶人这些东西确实不好在宫中懈怠,当初是我考虑不周。要不是宝姐姐考虑周全、心思细密,否则万一出了事,倒叫我背了这推你入火坑的嫌疑,我又于心何忍呢?”

可明知往皇后宫中夹带符咒实在不便,当初在黛玉交给她第二道五铃登空虚保仙上符时,她便该说个明白,不接了才是,可宝钗偏又伸了手。无非是觉得有宫墙相隔,黛玉入宫不便,无法及时查证,便萌生贪念,想要多一道保命符罢了。

并非不知后果,只是贪。

皇后若是果真身中诅咒,就凭她这一丝私心,便失去了活命的机会。以宝钗之智,哪里会想不到这一层?她并非没有忠心,可与自己的性命相比,这忠心不免得退避一番。是以归根结底,宝钗之所以向黛玉求助,为的只是借她之力对抗德妃带给她的压力,好保全自己的性命。至于中宫的安危,不过是她当时为了加重自己的分量而拉来的筹码而已,用过之后便不再重要了。

一道五铃登空虚保仙上符便足以驱邪荡秽、洗涤肉身,何况是两道?难怪宝钗近来容光焕发!平素满口圣人之言,实则大难临头之际便忠孝礼义搁在后,明哲保身为最先,倒也正是商人的行事风格。至于黛玉,是她自愿被宝钗的说辞所动,被诓去了东西去也是活该。

宝钗,也不愧是皇商薛家的人。

想明白这一层,黛玉本就烦乱的心更增厌恶,听宝钗兀自笑道:“林妹妹也是一片好心,我怎敢不领情……”她当即打断:“既然已想明白了这一层,就不好再让你担惊受怕。宝姐姐一日戴着我的符,一日便有被揭发的危险。宝姐姐这样的女中君子,岂不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那两道符还是早早还回给我才是正经。”

见她铁了心要索回符咒,宝钗慢慢地白了脸:“林妹妹,你是恼了我了?”

“不敢、不敢,”黛玉笑道,“只是亲戚间再怎么着还得留着几分情面,有些事你我心照不宣,说得太透了不好,做得太绝了更是不好,倘若磨磨蹭蹭把人逼出火来,那便更不是智者之举了。”她刻意加重了语气,“你说是不是,薛贵人?”

听出了黛玉言下的警告之意,宝钗握着帕子的手陡然攥紧,隔了会儿,才缓缓松开,惨白的脸上堆出了娴雅的笑:“林仙师说的,倒叫我糊涂了。”她状似随意地摘下了腰间的鹤鹿同春荷包,递给黛玉的手有些发颤,“这个荷包是我新绣的,上头的鹿总觉着绣得不够鲜活,府上哪个绣花绣得好的,林仙师帮我问问?”

荷包里面除了几颗香丸,还有一只小小的黄纸包,内中正是黛玉交给她的两道五铃登空虚保仙上符。黛玉收了荷包,眼前不经意间掠过了那名叫“小怜”的宫女的面影,不由轻轻一笑,道:“薛贵人,你自己保重罢。”

你,自己保重。相似的话,那位立于宫墙之上神秘而诡异的朱衣少年也曾对她说过。只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恩宠荣华如同浪涛般冲刷着记忆,以至于才相隔数月,她便已记不清对方的面容。

宝钗的心跳停了半拍,忽生不祥的预感。

黛玉回了林府,几个管家媳妇迎她下车,见她面沉如水,不免愈发谨慎伺候。其中一人道:“姑娘回来了,老爷知道宫中赐了宴,就先用了晚饭,现在小书房练字。”黛玉下了车,顺手将宝钗的荷包递给离自己最近的管家媳妇:“去针线房找个绣娘,把上头的鹿改一改。”那媳妇一头雾水的接过,笑着应道:“姑娘放心,咱们家的绣娘的绣工可是这京城独一份的,保准扎出来的花儿跟活的一样。”

黛玉点点头,自去了小书房,林如海果然在练字,看见女儿过来,连忙将笔搁下,先问了几句中宫待她态度如何。黛玉答的自然是“好”。林如海此时方问:“以你看,中宫娘娘究竟有没有……”

林如海并不知宝钗曾向黛玉告发德妃谋害皇后,只是凭着宦海沉浮多年的缜密直觉,怀疑上了德妃。毕竟有个与山子野勾结的母家,哪怕德妃自己已入宫多年,都无法排除她有身怀异术的可能。何况,皇后病的确实太巧了。

黛玉道:“那日玉儿金殿受考之时,无意中引来真仙下降,机缘巧合之下,皇后娘娘也被那真仙的神光沐身,所有邪祟尽被化去。故而此前她是否有被镇魇,玉儿无法确定,只能确定她的凤体已康泰无恙。只是,现下萌生了出世之念,此念不得实现,便又自苦不已。”

诧异之色自林如海面上闪过,而后被嗟叹之意取代:“凡人得见真仙,有出尘之意是自然的。便是为父,那日亲眼目睹紫微大帝巡游,也觉得尘世纷扰十分无趣,只是还想用这无用之躯勉力为社稷效力几年,才没乞骸骨还乡。但为父想从朝堂中抽身,说走也就走了。中宫乃是天下万民表率,除非犯下大过错,否则断无可能。”

当然,除了犯下大过错之外,还有一条路是林如海所没有说出的,那便是一死了之。他把这个大不敬的念头按下,望着女儿虽神采奕奕,可细看仍透着静默哀婉的容颜,叹道:“再过三日,师家就要上门提亲了。玉儿,你此时后悔还不……”

“爹爹!”黛玉**地打断了他,“玉儿心里明白。”

林如海懊恼地叹气,他只怕她嘴硬,什么都不明白。此前再迷惑,自黛玉忽然许婚师拱辰后,他也该明白,自家女儿与孤竹真人间是出了大问题,可任他百般盘问,黛玉都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什么也不肯说。现在他简直要怀疑,孤竹真人出了不知什么样的事,已身死道消了。如果是这样,那玉儿改许他人倒是没什么,纵使变心变得过于快了些,可他是玉儿的爹爹,他不站在玉儿这边,谁又站在她这边呢?

可若是孤竹真人未死,只是不知与玉儿间闹了什么矛盾,那玉儿就是犯糊涂。师拱辰是故人之子、又是他看好的大才,孤竹真人是世外高人、对他屡屡有照拂,在林如海看来,二人辜负了哪个都是过错。作为父亲,他本该支持女儿的决定,可正因为他是黛玉的父亲,他才更清楚,自家女儿对师拱辰并无情意。若是强嫁了师拱辰,便是既辜负了孤竹真人又辜负了师拱辰,更对不起自己的心。

可任他这阵子如何劝说,黛玉都是咬死了不肯改变决定,林如海愁得鬓边白发都多了好几根。见黛玉一如既往的不肯松口,他还待再劝,黛玉却率先福了福身,转身走了。

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入门之际听见檐角的玉叶分音铃铃声清泠,仿佛是欢悦的迎候。

她充耳不闻。

进了门来,看见妆台前果然又搁了一瓶鲜花,花光明艳,花气袭人。紫鹃、雪雁紧张地望着她,唯恐自家姑娘又要命她们把孤竹真人送来的花拿去扔掉。果然黛玉眼也不眨一下,清声道:“紫鹃,把这劳什子弄走……等下!”

紫鹃捧花的动作立即停了,心下欢喜:“姑娘,你改主意了?”

黛玉一语不发,心跳如鼓。

被花叶盖住的青瓷胆瓶的瓶口处,赫然有一点指甲盖大小的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并没有踩宝钗的意思。只是作者菌觉得,宝钗固然很聪明,很圆滑,但她怂,由抄检大观园后她的表现看,她是个稍有风吹草动就忙着割席的人。聪明且怂的人,如果不巧再有点贪,在内卷到极致的后宫里,长袖善舞的圆滑未必能帮她永远只进不退。毕竟后宫里能有名有姓的女人,哪个不聪明且有手段呢?

是以,宝玉与黛玉留给她的最后一句告诫都是——自己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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