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与你何干

说来可笑,师拱辰这个名字于孤竹君,曾是使之昼夜难安的魔咒。那时孤竹君将自己的身份一分为二,一个日日夜夜陪伴在黛玉之侧,无话不谈,却只能做知心的姐妹;另一个倒是男子之身,可惜无形中定了师徒之份,即使吐露了心意,也被黛玉无形中置于敬而远之的位置。后来他狠心将青雀从黛玉的生活中剥离,才顺利在黛玉心底拔得了头筹,自此,他再不将师拱辰放在心上。谁知兜来转去,这个名字又如山岳般赫赫巍立在了情路之上,压得他难以翻身。

“你不能嫁给师拱辰。”此话脱口而出后,孤竹君看到黛玉只是向他投来云淡风轻的一瞥,似乎是等待着他的下文,尽管她分明对此漠不关心;又或者这份漠不关心仅是因为此刻的说话者是他而已。如此清晰明了的认知令孤竹君倍觉难堪,可又执拗地想要抓住眼前这渺茫的机会,说服黛玉放弃这桩草率的婚约:“师拱辰他并非良配!”

黛玉“哦”了一声,浓黑的眼睫垂下掩住星眸,听不出是何语气,也辨不清是何神色。

这样的态度并不算好,不过只要她还愿意听下去,孤竹君便觉得希望尚存:“他是凡人,你是修道人,他阳寿最多不过匆匆百年,你却可以长生不老的。这样悬殊的两个人,如何能做得了长久眷侣?”

黛玉视线掠了开去,出神的望着窗外半谢的梨花:“花开花落自有天数,能相守几时,也自有命定,我只管顺遂天意了。”

孤竹君觉着自己的胸口被冷冷地插了一刀,他想勉强挤出一丝笑,挤不出来,便放弃了:“即便如此,他这人容貌凶戾,性情沉闷,怎可与你相配?”

“我分明记得,某人曾说过,自己对师三公子十分心悦,还问我愿不愿意成全她呢。”黛玉淡淡回道。

孤竹君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冰水。当初,他不惜让青雀这个身份在她面前大胆表明对师拱辰的好感,只为以他对黛玉性情的了解,她绝不会对小姐妹所钟情的男子产生绮思。曾经龌龊的心机如今被毫不留情的戳穿,更令他觉得无地自容,握了握拳,声音也不由低了下去:“我那时……觉得他福分浅薄,并非你的良配。发觉他对你怀了心思,才一时糊涂,出此下策。”

“福分浅薄?”黛玉“嗤”地一笑,“我看他身怀金人之气,将来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皆不在话下。可当不起‘福分浅薄’的考语。师三公子毕竟已是我将要相嫁的夫婿,还请孤竹真人口下留情。”一席话说得自然之极,其中“孤竹真人”四字语气颇重,讥诮极了。

“师拱辰的运道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玉儿你嫁给他并不会美满。”孤竹君痛苦道。黛玉这才将视线自花树上收回,回眸一笑,认真地请教道:“怎么个不简单法?又是怎么个不美满法?小女子愚钝,倒要向孤竹真人诚心讨教。”

孤竹君哽住了。

黛玉望着他哑口无言的模样,半晌,轻蔑一笑:“答不出了?还是小女子追问得太紧,需得多给孤竹真人些时间,容你从容编排一番?”

吾这回并没有编排他,玉儿你信我……孤竹君想要分辨,可黛玉已重新望向了窗外,笑容清淡得甚至品不出一丝失望的意味,或许这正源于曾经的失望至极,故而再也无可失望了:“不管你再编排多少精致的辩词,总归我都不信就是了。孤竹真人,我倒是奇了,我要嫁谁便嫁谁,爱嫁谁便嫁谁,与你一个役妖何干?”

“哗啦!”明明是一派静默,可孤竹君分明听到,空洞洞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跌了个粉碎。那裂痕如藤蔓,从心口探出,向四阖、八方攀援而去。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做,只是如同一条丧家之犬一般踉踉跄跄地逃出——他只知道,在失魂落魄间自己牢牢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彻底失去她了。

雪雁和小丫鬟们在外头转悠了半天,望见孤竹君跌跌撞撞的走出,才敢走过去。进门之极,忽而听到“叮铃”一声脆响,她闻音望去,只见檐角上不知何时悬了一只明玉碧水般的玲珑铃铛,精巧如花萼的铃舌上嵌着一颗小小明珠,清透如泪。她盯着那铃铛看了半晌,才发觉它与黛玉素日常戴的紫玉钗上的装饰小铃颇为相似。

“姑娘,屋檐那里不知被谁挂了只铃铛,要不要取下来?”雪雁进屋,试探的问道,她觉得那应当是孤竹君留下的,可又迟疑着无法确认。黛玉抬手,惯性的抚摸鬓发,触手并非熟悉的紫玉温润的触感,而是珠花盘错的纹路,清澹的眸光不由凝住。良久,她垂下手:“理它呢,随他去吧。”

雪雁觑着她讳莫若深的模样,不敢多问,当下话锋一转:“姑娘,我们去换条裙子?”黛玉不再反对,起身去了内室。雪雁松了口气,眼色一使,小丫鬟们连忙上来收拾满地的碎瓷残粥。正忙间,去前头打听消息的朱鹤也回来了,得知师拱辰已定好了日子请媒人来正式登门提亲,众丫鬟们面面相觑,皆是愁眉不展。

自家姑娘终身有望,但凡没什么深仇大恨,做丫鬟的自然为她欢喜。师三公子的家世人品也衬得上“才貌仙郎”四字,婚事又是自家姑娘自己许下的。可她分明早就与孤竹君定情,莫名其妙就情变师三公子,有孤竹君这一层在,她们非但开心不起来,反倒觉着心惊肉跳、小命难保。

“横竖是祭日大典之后的事,兴许那之前姑娘就能回心转意呢?”朱鹤苦笑着自我安慰道。

无论丫鬟们如何心存侥幸,祭日大典仍旧在她们的焦灼不安中轰轰烈烈逼来。九灵夜光冠,锦帔青羽裙,虎书、玉符、流火铃,修道八载,黛玉还是首度穿戴上这些道门之物,她兀立于日坛之上,裙裾翩跹如盛大绽放的魏紫之花,迎面便是冉冉升起的煌煌红日。

天子捧香,群臣在后陈列成阵。感应到黛玉的祈福,有云气横亘清蓝的长天,在日光映照中现出斑斓绚烂的五彩之色,如同一道贯穿天穹的霓彩长桥。有新燕成群,上下翻飞,啁啾之声悦耳无比,体态优雅如剪。如此气象,便是不解天象之人,也觉得清冲祥和,是盛世吉兆。

香烟如云,鼓乐大起。

约莫是被那烟气熏到了眼睛,黛玉有些不适的眯了眯眼。

典礼结束后,黛玉正欲坐车回林府,忽听老远地有人疾呼:“林仙师留步!”侧头回顾,见一宫女飞奔而来,气喘吁吁的在她近前立定,垂手堆笑道:“林仙师先别急着走,皇后娘娘想召您进宫说说话。”

皇后?黛玉微感诧异。她进宫次数寥寥,对皇后的印象实在不及对苏太后、贾元妃深,只知薛贵人曾指控皇后被德妃以巫蛊暗害方才一病不起。上回她金殿受考校,坐在珠帘之后的正是皇后,艳服丽饰,却是满面病容。御前不便查探,故而黛玉只知她坐在帘后,看清了她的大致样貌,却无暇分辨她是否身中巫蛊。之后她离宫,被孤竹君纠葛得心乱如麻,便将这回事忘在了脑后。

只是不知皇后召她是为何事?无论如何,倒也正可借此机会一查究竟。

想到孤竹君,黛玉摇摇头,随宫女上了被派来接她入紫禁城的宫车。由日坛出发回宫颇有一段路程,那宫女许是觉得相对无聊,没话找话的与黛玉聊了几句,察觉到黛玉谈兴不佳,便知趣地闭了嘴,只是来回捏着手指,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辚辚车声重复了不知多少遍,耳听着车外宫门隆隆而开,那宫女忽然冒出一句:“林仙师,皇后娘娘最近几日清减了许多,望着很……”

宫中最忌口中不祥之语,她作为皇后近侍,自然更是如此,因此说罢便微露后怕之色。黛玉安抚道:“娘娘卧床多日,精神不济也是有的。太医院汇集天下名医,有这群国师精心调制,大愈之日可期。”

那宫女勉强笑了笑,也不知对她的这番话究竟信了几分:“林仙师,当年太上皇患了头风,服了您的母家荣国府进的瑞芝,立时药到病除。您是有大本事的高人,不知道这样的瑞芝,还能不能再寻到?”

荣国府当初进贡的四叶灵芝虽被冠了个祥瑞的名头,归根结底不过只有四百年,在人间是稀奇,在妖界看来则简直是滥大街的存在,可内里所蕴的灵气亦足以为服用者续命二纪。天家之人,其寿数牵涉极广,稍有变化,影响便不可想象,故而这方面的因果实在不可轻结。便是孤竹君,当年若是预知到贾母会把这灵芝进贡给皇家,也未必敢搞出这瑞芝天降的馊主意,哪怕降下来的只是一株被狐狸精当磨牙零食的普通灵芝。

黛玉对上她满含希望的眼,爱莫能助:“天降祥瑞可遇不可求的。”

宫女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脸白了白,将双手捏得更紧,局促道:“是我妄想了,要是能益寿延年的瑞芝那么好找,那这天下怕还是那位始皇帝坐着龙椅呢。唉,仙师也不要怪我说话不过脑子,实在是……自打那日神仙显圣金銮殿,宫里人都觉着精神百倍,只有咱们娘娘不知怎么着病势倒更重了——对了,德妃娘娘也病了。人也都恹恹的,看着像是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吵起来吵起来,翻旧账太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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