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下作

孤竹君躺在瓦楞上,上方是星斗密布的夜空,清浩无边。那漫天星辰乍一看杂乱无稽,细看时其排列又隐含着天道运行的玄秘。他就躺在这无际的星辰的罗网里,愁苦满面。

从黛玉历魔境劫始,他便早有心理准备,黛玉迟早会望见前尘,区别只是那一刻也许会在很久以后才会到来,也许会在下一刻便发生。昨日黛玉入宫,他便心生不祥之感,次后黛玉一直心神不定,半夜更是招呼也不打一个便动身去寻青雀诉苦。好在他未雨绸缪,早早地便放出一根竹笋做化身,顶替自己做了那青雀,才未让黛玉扑个空。然而黛玉对青雀所说的那番话却勾得他心血翻涌,一时心神失守,也不知被瞧出了多少破绽。

当时黛玉似是痴了,隔了良久方问了他一句:“青雀,你还有何话要对我说么?”彼时他方寸大乱,又抱着一线侥幸而强撑着支吾着,于是黛玉再未说一字,便悄然离开了。待化身青雀好容易收敛了气息,推门而出,才发觉先前自己方寸大乱时元气外泄,竟引得周围本该是空地的所在挤满了高耸的竹木。

事到如今,孤竹君自然不会自欺欺人地以为,黛玉仍旧被自己蒙在鼓里了。他甚至不敢面对黛玉,甫一察觉到她回到林府,孤竹君便似一条丧家之犬般惶惶然地躲了出来。那双清婉的妙目本该是最纯明无忧的,若是望向他的目光里含了一丝丝的质问与恨意,他都将溃不成军。

回思过往,这八年来,由青雀到孤竹仙人,他的表演本就谈不上天衣无缝,剧本也说不上高明无缺,无非是仗着几分法术神通,欺黛玉年轻识浅、心思纯良,又有“青雀”这份年幼相伴的情分,才一路有惊无险地隐瞒至今。

孤竹君望着上空莹淡淼远的星辰,无意识地探出一只手,想要将其中一颗摘下。

除此之外,白日里黛玉对“青雀”所说的那席话,也令他十分惊心。

“……但我心里就是知道,那时的我名号正是绛珠。我也看到了孤竹,那时他还在九嶷山修行,不曾相识时叫我小姑娘,熟识后则唤我道友。”

怎么会?他与黛玉的初见,难道不该是八年前的运河画船之上,他被陡然发作的旧疾折磨得神智昏聩,感应到仙人气息而按捺不住焦渴,不顾一切的咬了她一口吗?也因此修为被封,于浑浑噩噩之时与她缔结契约,成了她的役妖,阴差阳错的结下了这难分难解的缘分?

“在那些记忆里,我虽然与他相交颇为投契……”

即便是他果真曾与黛玉相识,黛玉的前身也果真是绛珠仙子,可他为何会忘得一干二净?他的一生虽长,朋友却着实屈指可数。其中大部分都被秦媪妪拖去炼了那九鼎,余下的便只有秦媪妪这立场相悖却着实交情深厚的地仙。倘若他当真曾与一位灵妙如黛玉的仙子相交投契,他又怎舍得忘记她!

“可似乎……对他并无特殊情思。”

这八年的相处已是强求来的,却原来,哪怕是在他自己也无法追忆的所谓前尘里,这一腔思慕之心也终究是镜花水月吗?便如这星辰,天生便合该高悬于九天之上,令众生仰望其清湛光彩。可若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被其光华迷了心,毫无自知之明的便想要把它摘下,呵护于掌心,那纵使其心再诚再苦,也不过是一桩愚蠢的笑谈罢了。

总是他贪心不足,贪恋那一缕不该属于凡尘的香葩幽芳,才会落得如此烦恼的境地吧……

下方也不知是谁家的宅子,这日人声鼎沸地办着喜事。唢呐、锣鼓、鞭炮声响个不停,加上傧相的诵赞声,宾客的说笑声……纷纷扬扬直如丰沛的泉眼,咕咚咕咚地冒个不停。一直闹到半夜,所有声浪才慢慢沉淀,悄然的寂静填补了空缺,反倒令习惯了嘈杂的旁观者有些不适应。

孤竹君无意识地揪着瓦缝间粗糙的瓦松,忽然听到一阵哀哀的哭声。洞房花烛夜可是人生最大喜事之一,别说新郎新娘,便是亲朋好友也该凑个趣、不把半点晦气表现出来,为何还会有人深夜哭泣?难道如此良夜,还有另一个如他一般的失意人不成?

时间如滴漏中的水一滴滴的流失,那哀切的哭声非但没有弱去,反而越发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听来说不出的伤心。孤竹君被扰得连自艾自怜都不成了,头疼得捶了捶额头,自语道:“吾便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倘若能帮把手便帮吧,这世上能少一个伤心者总是好的。

他落到那哭泣之人的不远处,摇身一变,轻车熟路的变做个双十年华的俊美丫鬟来,低声道:“谁在那里哭呢?”哭泣之人猝不及防有人叫她,吓得声音一梗,大约是被呛到了,还未及吭声回应,便憋出了一连串咳嗽。

玉儿从前尚未修炼时,体弱如风中的弱柳、急雨里的细草,稍有些被风丝吹到,便是搜肠刮肚的咳嗽,咳得满面潮红、泪光盈盈,好不令人怜惜……想到黛玉,孤竹君心下一痛,不由得对此人生出几分怜意,快步走近前去:“这大深夜的更深露重,轻易还是不要在外走动,不然着了风寒,可不是耍子。”

那少女见他自说自话的就靠近前来,吓得连忙抬起袖子,三两下擦干了眼泪,讪讪笑道:“这位姐姐说得有理,我这就回屋睡觉去。”孤竹君没问明白,还不打算放她憋着心事回去,当下脚步一转,拦在了她的去路之前:“不忙。既然出来了,不妨多走走,疏散疏散筋骨也是好的。”

这深夜到底是该回屋还是该在外,合着正话反话都叫你说了?少女被他这么一通纠缠,不由得有几分来气。但她性情腼腆柔弱,一时也挤不出什么抢白反驳的话,语塞了一会儿,那厢孤竹君已然叽里呱啦地倒开了话匣子:“我瞧着妹妹眼生得紧,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少女犹豫了下:“我……是跟着奶奶过来的。初来乍到,姐姐看着面生也是有的。”孤竹君“哦”了一声:“我是太太屋里打扫的,平时也不出来走动,连奶奶的陪嫁都没认下,也太不好意思了。”

少女讷讷一笑,不再说话。孤竹君问道:“方才我出来起夜,听到有人哭才找过来,不想是妹妹你。想是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你初来有什么不习惯的?”

“没有没有,我们奶奶没出阁前,娘家的规矩也是严的。嫁到这里来也还习惯。”少女忙说。

“那便是有谁欺你新来的绵软,给你委屈受了?”孤竹君立时道。少女吓了一跳,正待反驳,可听她语气严厉,竟是有着说不出的威严,滞了滞,便不由自主道:“太太很慈祥,来闹洞房的奶奶、太太们也亲切,就是……”声音里浮出几分哭腔,“咱们大爷他,前头议亲时,没人提过他是个瘸子啊!”

话匣子一开,便止不住了。由小丫鬟的哭诉,孤竹君得知她家奶奶是钦天监郑监候家的女儿,生得姿容娇艳,性情端雅,祖父在时最得他老人家喜爱,被教养得也是读书识字、能写诗作文的。郑父立意要给女儿找个能琴瑟和谐的书生,才相中了一个人品庄重的举人,都到了换庚帖这一步了,忽然郑姑娘又被皇商薛家的太太看中,决意要娶做儿媳。

薛家公子薛蟠近年来虽深居简出,但听闻早前也是吃喝嫖赌无事不做的,哪怕家资丰厚富贵之极,郑父绝不会将这样的纨绔子弟放在眼里。郑家虽然落魄,可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绝不愿靠卖女儿求富贵的!只是再高的心性也抵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因薛蟠有个在宫中颇有颜面的做女官的妹妹,几样宫中之物送上门,郑父的脖颈便软了,到底还是点了头。

郑姑娘本已打定主意要与那举人做一对夫唱妇随的才子佳人,谁知婚事有变,也只好安慰自己:“以夫家之豪富,娘家之贫寒,自己这回也算是高攀。先前两家见过面,未来的婆母待自己也是十分热络,想来将来不难相处。小姑薛氏近来得天子青眼做了贵人,听闻十分受宠,来日整个薛家借着这一层而飞黄腾达也未可知。丈夫虽早年有恶名,可近年来闭门不出,想来也有所收敛,自己有婆婆支持,徐徐规劝着,早日生下子嗣,这日子也不是不可以过得如意。”

谁想,做好的心理准备在新婚夜盖头落下时溃不成军。只见那薛蟠生得确是仪表堂堂,可是双眼浑浊、目光委顿,身量虽魁梧,可是身形发福,一看便知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子弟——郑姑娘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待他挪来床边坐下,郑姑娘剩下的半截心也凉了。只这短短两步路,丈夫竟是走得一瘸一拐,显然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婚前薛家可没有跟她家提过这件事!

薛蟠的异状,郑姑娘的陪嫁丫鬟自然也看在眼里,熄了灯烛后,她退出在外,暗暗的跟郑姑娘的奶妈说知。奶妈毕竟是经了事的妇人,不似她年纪小,稍有变故便手足无措,喝令丫鬟安静呆着后,奶妈拿了些酒食、两串钱,寻薛家的媳妇婆子们聊了一圈,回来后也是面色难看,气得直打哆嗦。

听了奶妈打听出来的消息,这郑姑娘的丫鬟方知,原来薛蟠早年在金陵时曾为了抢一美女而打死了乡绅之子,为避祸才举家入京,投奔其母王氏的娘家人。可那乡绅之子不知怎地未死,弄鬼砸断了薛蟠的一条腿。待这条腿养好后,薛蟠行走便有些细微的不便,索性不细看也看不出来。谁知他还不消停,隔了几年,吃醉酒又与靖安侯世子抢戏子,逞兴要挥拳打人——靖安侯世子可是个文弱的病秧子,这要是真的一拳下去,怕是后果不堪设想——好在薛蟠这拳头才挥到一半,不知怎地忽然一个踉跄,竟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这才避免了闯出大祸——只是这一滚,余下的那条腿又跌断了。待这条腿再养好时,这位霸王一样的人便成了个货真价实的瘸子。

天大地大颜面最大,走路都走不利索,骄狂如薛蟠自然不愿再出门受旁人嘲笑,只好呆在家里。呆在家里,却也没有什么好事可做,无非是花天酒地、酒池肉林。家里除了亲妈身边的丫鬟,略平头正脸些的女子都为他所淫遍。若不是他母亲盯得紧、把得严,怕是小妾纳了一房又一房,庶子庶女也早就生下不少了。

这小丫鬟随郑姑娘出嫁,将来少不得也是要被薛蟠收房的。想到未来的夫主不光是个混账,还是个残废的混账,怎能不为之心碎呢?她向孤竹君哭道:“是,我们郑家寒门小户,你们薛家有钱有势,可破落户也是人!便是有一箩筐的理由,在婚姻大事上也不该骗人。归根结底还不是仗着有钱有势,欺负我们家吃了亏也没法翻身。可是你有钱有势,就可以骗好人家的女孩儿了吗?太下作了!”

孤竹君面色有一霎时的空白,半晌才摇头,自嘲一笑:“你说得对,骗女孩儿的人最下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为过渡章,整理一下先前散碎的一些信息与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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