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沉重的闷响，荣国府大门缓缓中开，门环上的兽头圆眼大睁，底下流动的沉光乍一看居然与两侧的石狮子颇为相似。朱轮翠盖车轧轧而入，在肉眼看不见之处，两只瑞狮懒洋洋的蹲在石墩子上，歪头望了望车中，似乎高兴地看到了什么，还甩了甩尾巴打招呼。

车中，黛玉收回眸光，唇畔隐隐噙笑。“你在笑，这是望到了什么？”孤竹君坐在她身边，问。自打在林如海面前过了明路，他益发的黏着黛玉，竟是一刻也分拆不得。先前黛玉进宫，他迫于人道法则，才悻悻地呆在了外头，如今黛玉再回荣国府，他打听清楚唯一忌惮的贾宝玉今日不在府中后，自然更是顺理成章的跟了过来。

“那两只狮灵，”黛玉指给他看，“我头回来时荣国府时，还是肉眼凡胎，自然未曾注意到它们。待得了你的指点，开始修行，离府之时，猛地看到它们，险些没给唬着——隔了这几年再见，倒觉得它们的毛色比当年鲜亮了好些。”

这两只狮子，孤竹君当年还是青雀的时候是打过交道的，闻言看了过去，果然见两只瑞狮毛发蓬松靓丽，一看就知道这几年过得甚是滋润——也难怪，瑞狮的能量随主人气运增减而变，这短短数年间，贾府中出了一个贵妃，一个进士，正是鲜花着锦的好时候。

孤竹君点头道：“是两条好狗。”

黛玉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忍俊不禁：“你在说什么？狮灵如何能算作犬类？算成猫儿还差不离。你呀你，枉你也是得道仙人，居然猫狗不分，可被我拿住错了。”

孤竹君轻轻咳嗽了两声，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老毛病了。”想当年，他可是花了少说百年，才记住秦媪妪家那头玄虎是猫不是狗，小狐狸妙光是狗不是猫——可平心而论又有多大区别呢？明明还是四只爪子两只耳朵一条尾巴一团毛茸茸嘛！

黛玉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口而笑。一人一妖说话间，车子已过了二门。林如海被迎去了荣禧堂，黛玉则照旧去了贾母所居的荣庆堂。车帘掀开的那一瞬，孤竹君即隐去了身影，对着黛玉挤挤眼，黛玉朝他白了一眼，这才将手搭在了那伸手来请的周瑞家的的手臂上。

周瑞家的只见一只笋尖也似的纤纤素手自春水色的车帘内探出，往自己的臂上点水般的轻轻一搭，手指上的祖母绿戒指边缘所镶嵌的碎钻晶莹若露水，可也没压过那清莹的肤光。幽淡雅冽的香不知不觉盈满了鼻端，饶是周瑞家的已过中年，还是女子之身，此时也经不住心头一荡。直到那一缕娇细甜润的嗓音柔柔道：“外祖母近来的身子可好？先前听说外祖母去年初春的时候犯了咳疾，我寄来的丸药可有吃着？”

周瑞家的如梦初醒，兀自含了几分她自己也语焉不详的朦胧的惶恐，战战兢兢的回答道：“吃着吃着，老太太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刚一收到就照着信里的法子，调了蜜水吃了。要不是林姑娘的好丸药，老太太的咳嗽还不会好那么快呢！”

说话间，只觉香风细细，却是黛玉已下了车。不知何故，周瑞家的竟有些不敢看她——哪怕是数年前元妃省亲，她作为元妃生母王夫人的陪房，遥遥见元妃在无数宫娥彩嫔的簇拥下进了省亲别墅，那般的气派，也只令她惊羡其天家盛贵，敬畏其天家威势，还不曾如此刻这般，仅是嗅到一缕体香，便觉着自个儿与对方全然是两样人，自惭形秽到连眼都抬不起来——于是她只死死地盯着黛玉袖口疏朗的卷草纹，将对方迎进了荣庆堂。

“玉儿，这名妇人似乎很是惶恐。”孤竹君捏着隐神诀，大大咧咧的与黛玉并肩而行，见状传音给黛玉，“也对，我们玉儿的仙家气派，哪个见了不觉得尘念皆消，只恨自己浊臭不堪呢？”

黛玉目不斜视，传音给他：“可又来，我不过是一介草木之人，被你镇日里千赞万赞的，那才叫惶恐不堪得紧。”孤竹君深情款款地道：“吾只赞该赞之人，当不住夸的，吾自然是连半个字都懒得说的。”

一人一妖不过这么来回扯了两句，便觉粉香扑鼻，珠光耀目，只见一位珠围翠绕的丽人携着几个丫鬟笑盈盈的迎上来，正是荣国府的掌家媳妇王熙凤：“林妹妹你可算来了，老祖宗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见天儿的念叨着。还天天叫姐妹几个过来算行程——玉儿过金陵了没？玉儿到京城了没？玉儿刚起的宅子住得惯不惯？”顺手接替周瑞家的，挽住了黛玉的手臂，“急得我直跳脚，说‘老祖宗！您老人家拷我们几个有什么用？这个虽然生在金陵，可也没去过远处；她们几个生在了京城，更没出过远门。也就林妹妹自己走得路多见识广，改天得空接她过来，跟你细细掰扯不就完了！’”

她说话极响快，宛如爆豆，不过是穿过几重帘幕的功夫，叽里呱啦已然说了一堆话。孤竹君不由侧目，笑道：“八哥成精也不及这位少夫人好钢口。”

黛玉闻言，檀唇用力一抿，抿住了险些泄出的笑容，传音道：“你又促狭，再这么扰我，在她们面前露出行迹来，我就恼了。”孤竹君朝她一挤眼，比出了个往嘴上贴封条的动作，找了根柱子靠住，默不作声地开始看戏。

此时王熙凤已领着黛玉到了众人面前，除却贾母、邢王二位夫人、李纨与贾府三春之外，居然连东府贾珍之妻的尤氏夫人也在。黛玉便要行礼，贾母早从榻上站起来，颤巍巍的过来扶住她：“出落得越发好了。”又指着一旁的三位美貌少女道，“这是你二姐姐 ，三妹妹和四妹妹，可还认得？”

黛玉自然是认得的，数年不见，三春都已出落得如花动人。迎春肤如羊脂，意态温婉；探春眉宇间自有磊落之气，更显得神采夺人；惜春也已脱去了孩子气，剔透得俨然是一块白水晶琢成的美人——士别三日尚且当刮目相看，更何况女大十八变，自然变化更大。她这般看三春，殊不知三春看她更是惊艳。她们素知这位表姐妹容色绝好实是世上罕有，八年前相别之时便已迥乎非凡人，如今一见，更觉铅华弗御，飘飏灵逸，直如仙子下凡尘一般。饶是她们平日里在亲戚家走动，自觉自家不输于人，看了黛玉，也平生出自叹弗如的怯怯来。

最先回过神的还是三姑娘探春，她迅速浮起笑容，上前道：“林姐姐，大家都盼着你来，跟我们讲讲南来的风土景致，像我和二姐姐、三妹妹，打生下来还没去过京外的。”

从前在贾府时，黛玉已摸清了几位表姐妹的性情，知道三人中惟有探春才气凌人，心气高远，与别个不同，陡然听见她说着自己从未去过京外，与她隐含艳羡的目光相触，忽地心头一沉，似有乱絮沉沉的压了上来。她这几年过惯了天高海阔的日子，偶尔与其他家的女眷相处，也是短短一晤面，都快忘却了探春这般足不出户的生活才是世间闺阁女子的常态。闷闷沉沉，竟还不如一只雀儿自由……

她不欲被人看出心下感慨，当下浅浅一笑，携着探春的手一同坐下，慢慢道：“我们这回北上，照旧是坐船来的。来时也给大伙儿带了些南边的土仪，不知道下人给府里送了来没？”

“自然是送来了，”王熙凤插言道，“林妹妹送来的那尊苏州玉雕的玉观音，老祖宗爱得跟什么似的，力催着鸳鸯就供上了。我还没谢过你送的缎子，那花色新鲜，把官绸比得呆呆笨笨的，我也叫人给巧姐儿裁了做衣裳。”

“巧姐儿？”黛玉捕捉到了这个新鲜的名字，略想了下也猜出了身份，“可是大姐儿的名字？”

探春笑道：“林姐姐一猜就着，是前两年才起的。”王熙凤接着道：“嗐，那年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姥姥，因从前受过太太……”说着朝王夫人笑了笑，“和我的接济，难得她知恩图报，送了些新鲜瓜果过来。我看她人是贫苦了些，倒是难得的明白人，就请她给大姐起个名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又七病八灾的，总得找个压得住的——也是巧了，自叫了巧儿，也就身子壮实起来，再没生过一场大病，连头疼脑热也少了。”

“一饮一啄自有前定，也是舅妈和凤姐姐种下善因，才有此善果。”黛玉点头道，心中却悄悄掠过了另一缕慨然，暗想：从前琏二嫂子最是张狂豪气，不信神佛的，这些年为着女儿，也渐渐信神信鬼起来。总是一片为子女的心肠，牵牵缠缠，最是熬人……

一群女眷热热闹闹得说着话，隔了会儿，尤氏笑道：“难得林妹妹这回过来，你珍大哥哥特意吩咐，林妹妹是稀客，要我好生招待。我便借了大观园摆了一席，邀了老太太、两位太太和她们姊妹做陪客，要给林妹妹接风。不知道林妹妹肯不肯赏脸？”

黛玉迟疑了一下：“爹爹还在……”

尤氏道：“林姑父自有两位老爷和你珍大哥哥、琏二哥哥招呼着，放心吧，至多吃几钟酒，不碍事的。”

哪怕是无意于那些繁文缛节，黛玉也依旧记得，她头回来贾府时，对她这位嫡亲的妹妹所遗下的唯一骨血，两位舅舅竟也避而不见。至于眼前这位亲亲热热的珍大嫂子，更是只让丫鬟传了几句客气话。何曾聚得这么齐全，招待得这般亲热过？

她垂目叹息。

前倨而后恭，更是无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对于黛玉进贾府时走侧门作者菌倒没觉得有啥毛病，因为她一个小姑娘确实没有走侯府正门的资格。但是俩舅舅对于亡妹唯一的骨血都各种借口推脱不见，黛玉当时还小，连性别都没法拉来当借口，就一个呵呵哒。

感谢在2021-04-13 16:11:35~2021-04-18 11:0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052867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