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第七章

沈文芥一脸惨然地进宫了。

自打程慕宁离京后,沈文芥就再没入过禁中,从前来时多么满面春风,眼下就多么萎靡不振,他双手倒插袖中,跟着内侍一路到了华瑶宫,一路对上禁军的诸多双眼睛,心下免不得唉声叹气起来。

待他进到偏殿,程慕宁见到的就是一个焉头巴脑的沈文芥。

见他要跪,程慕宁道:“你跟我客气什么,快坐吧。”

侍女搬来杌子又上了茶水,沈文芥讪讪落座,却坐立难安,他耷拉着脑袋,道:“多谢公主。”

沈文芥出身不好,但太傅见他天资聪颖,故四岁时便将他带在身边照看,他身上那股天之骄子的高傲向来是最明朗夺目的,昨夜匆匆一个照面还未看仔细,这会儿程慕宁垂目打量他,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人和几年前那清风明月般的小沈大人联系在一起,她眉头逐渐拧起,实在忍不住:“你变化好大。”

长公主语气平稳,但那话里的感慨却很伤人。

沈文芥嘴角一抽,也顾不上避嫌了,他受伤地抬起头,咬牙说:“时移世易,人总是会变的。”

可程慕宁却好像没有变,这三年沦落贫瘠之地似乎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痕迹,连喝茶摇扇的动作都依旧慢条斯理,纤细的身躯端得四平八稳,那怡颜悦色的表面之下是一种近乎果决的冷静。

四年前先帝先皇后接连离世她是这样,三年前被迫离京她也是这样,好像无论何种境地,她都处之泰然。

沈文芥叹了口气,心生惭愧,然却在这时撞上了程慕宁的目光,四目相对,他忽然一惊一乍地迅速调开视线,埋首喝茶,恨不能把脸都塞进茶盏里。

随后眼神飘忽,就是不看程慕宁:“这茶真不错……”

“……”

看来这误会不解开,他是不能正常说话了。

程慕宁指尖一下一下敲着茶盖,思忖着说:“当年我自身难保,有些事做得不够周全,连累了你。”

沈文芥还是不抬头,摇头道:“没什么连累不连累,时局如此。”

程慕宁道:“总之我有心补偿你,听说小沈大人如今要心上人了?是哪家小姐,可有进展?不若我去同圣上求个旨给你赐婚吧。”

“多谢公主——”沈文芥倏地一怔,缓缓抬头,狐疑道:“公主要给臣赐婚?公主不是……”

程慕宁看他,气定神闲地喝茶:“不是什么?”

对上程慕宁那双坦荡至极的眼睛,沈文芥顿时恍然大悟,“你……”他噌地一下腾起身,当即就明白过来了,其实他早觉得不对,程慕宁若是真对他有什么心思,怎么还将其说给裴邵听,留他在京中受裴邵磋磨!

这是什么无妄之灾,沈文芥更崩溃了:“公主,你害惨我了!”

程慕宁掩唇轻咳一声,偏过头道:“银竹,给沈大人续茶。”

银竹应声添了新茶,怜惜道:“沈大人,压压火。”

沈文芥深吸一口气,夺过茶盏牛饮而尽,绕着杌子转了两圈,落座时衣袍簌簌,简直怨气冲天,“公主还是快将此事与裴邵说清楚,否则他还不知要恼我到几时——”

沈文芥的话戛然而止。

他想到什么,倏地冷静下来,看向程慕宁:“眼下形势并不比当年好几分,公主此番回京,可知圣上心中打的什么主意?”

程慕宁“嗯”了声,那语调甚至是向上的。

她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眼下要面对什么,沈文芥拧起眉头,进来时的颓靡感消散,他认真起来的样子仿佛又回到当年,“公主可要知道,裴邵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入京城毫无城府的毛头小子,公主进宫时应当也瞧见了,眼下京中宫中都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别说出入禁中,圣上就连出入寝宫都得禁军严加看管,说是卫戍皇宫,却未必不是圈禁君上,倘若他哪日发起攻势……都不等鄞王打进京,恐怕裴氏就先入主了皇宫。”

程慕宁看向窗外,正好见一列神策军从对岸走过。

沈文芥顺着看过去,不由捏紧杯盏,“都说裴家满门忠臣良将,可裴邵如今所为可没有忠臣良将的风范,大敌当前,他却不肯出兵制敌,难保有没有别的心思,圣上想利用公主稳住裴邵,哪有这么简单?即便,即便可以,那……”

他说着逐渐磕巴,难以启齿道:“公主根本不该回京,裴邵若是仗势欺人,公主又焉能不吃亏?”

仗势欺人……

程慕宁忽然挑了下眉,不由想起当年。

那时先帝驾崩刚两个月,程慕宁与许相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不得不转头寻求其他能与之抗衡的助力,于是她想方设法在裴邵跟前打转……

无需真的做什么,只要流言蜚语传出去,京中世家一旦对裴氏有所顾忌,就难免会有所动摇。

可向来目的明确,进退有度的程慕宁,唯独在哄骗裴邵这件事上失了分寸。

那时的裴邵,逗弄两句就会板起脸。

起初程慕宁还以为是武将世家家风严谨,听不得轻浮的话语,后来才发现,原来河东来的小狼崽经不得撩拨,那壁垒森严之下,是红透了的耳根,和紊乱的呼吸。

她越是越过雷池,就越是发现他骨子里的纯良。

这对当时周旋于各种阴谋诡计中的程慕宁来说无异于发现宝藏,她在探索裴邵这件事上产生了极大的乐趣,她逐渐得寸进尺:

“裴邵,我能牵你手吗?”

“裴小将军,我能抱着你小憩一会儿吗?”

“裴霁山,我能坐在你腿上看奏章吗?”

她一步一步试探裴邵的底线,想看他意乱情迷,看他按耐不住发狂发疯,可裴邵最克制不住时,也只是亲亲她,连舌头都安分老实得令人发指。

直到有一日,裴邵高烧不退,路太医喂错了药,误将自己刚研制的新药当清热解毒散喂给了裴邵,眼看裴邵大汗淋漓,浑身更烫了——

长公主乍舌,“路太医,你平日都研制些什么?你在太医院二十余年,不知此药乃宫中禁药?”

路太医惊慌失措道:“公主您忘了,这、这不是您让微臣给圣上和皇后助、助……微臣有解药!”

程慕宁皱眉盯着裴邵,摆摆手道:“快去。”

路太医忙不迭跑了。

屋里只剩她和裴邵两人,裴邵的呼吸愈发沉重,他强撑着起身,双眸通红:“公主、你也出去……”

程慕宁弯腰去探他的额头,被他向后避开,程慕宁愣了愣,忽而一笑,转身落了门栓,将路太医连同解药一并关在了门外。

她再次弯腰,“你现在确定,要我也出去吗?”

……

裴邵自然什么也没做,路太医进来喂了药,他当即便昏睡了过去,身上温度也渐渐退了。

只是那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做梦,梦里时而公主时而殿下的乱喊,程慕宁开始还不知他梦到了什么,直到白日他醒来,懊恼万分地与她说:“我昨日……是不是弄疼你了?”

原来是混淆了现实和梦境。

那时生了捉弄他的心思,程慕宁点头叹气:“是啊,你好凶啊。”

“对不起……”裴邵嗓音还是哑的,“公主,我……等十三个月孝期过去,我们就成婚。”

他严肃道:“我会禀明父兄,不会让你吃亏。”

程慕宁忍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心头忽然软了一下,随口应下:“好啊。”

再后来,河东出了事,待裴邵回来一切都变了样。当日走得太急,也没告诉他真相,不知他后来自己想起来了没有……昨夜胃疾犯的实在不是时候,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

程慕宁胡乱想着,感慨道:“若是这种仗势欺人,倒也还不错……”

沈文芥还陷在愤怒的情绪里,言官的毛病又犯了,正滔滔不绝着,猛地被打断,他停下来道:“公主说什么?”

“嗯?”程慕宁回过神,摇头道:“没什么,你继续。”

沈文芥闻言接着说:“退一万步,就算裴邵良心未泯,就算公主真稳得住他,那然后呢?圣上他,他——”要说的话兴许又十分大逆不道,沈文芥重重唉了声,“总之,公主替圣上兜一万次底又如何,事后难保不会故态复萌。”

程慕宁听得出沈文芥的言下之意,如今朝廷内部早已经是四面八方都漏风,即便平息了叛乱,内患仍在,稳得住一时稳不住一世,迟早都要完,而这内患的根源,正是因帝王失德,偏偏这是最无解的问题,才德这种东西,太傅教导他十余年都没培养出点什么来,眼下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

“所以太傅便想辞官回乡?”

沈文芥顿了顿,道:“老师的话圣上已经许久不听了,老师自觉已无用处,在朝廷也不过是白领一份俸禄,他说愧对先帝,当初没能教好储君,如今也无法辅佐君上,待来日江山易了主,他便……下去找先帝赔罪。”

不知是不是气话,总之说出来让人很伤怀。

程慕宁默然,“太傅身子可还好?”

沈文芥道:“公主不必太担忧,老师如今静养即可。”

静养,这是也不愿见她的意思,看来太傅是真的再懒得再操心朝中之事了,不过知道了他并无大碍,程慕宁也宽心不少,“如此,你多在太傅跟前尽尽心。”

沈文芥应下了,沉默的间隙,红锦从殿外进来,“公主,纪公公来了。”

程慕宁稍顿,她抬抬下巴,红锦就放了纪芳进来。

纪芳人没到,声音先飘到跟前:“听闻长公主昨夜突犯胃疾——”

他走上前,“诶哟,沈大人也在?”

该说的都说了,沈文芥起身朝纪芳笑笑,又对程慕宁道:“总之,公主万事多加小心吧,若无旁的吩咐,臣便先退下了。”

程慕宁颔首,着人送沈文芥出宫去,随后看向纪芳身后那几个捧着名贵药材的内侍,明知故问道:“纪公公怎么来了?”

纪芳上前,哈着腰道:“圣上今儿一大早听闻长公主胃疾犯了,很是担忧,本要赶来看望公主,可早朝实在脱不开身,只好命奴才先来瞧瞧。公主刚刚回宫,这宫殿里添了些新人,只怕公主用不顺手,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您使唤奴才就是。”

程慕宁挑眼看他,却迟迟没有说话。

气氛微妙得有些熟悉,从前长公主露出这个神色,通常是想折腾点什么,纪芳下意识屏住呼吸,就见程慕宁搁下茶盏,“胃疾?哦,那是本宫怕惊动阖宫胡诹的说辞罢了。”

纪芳不解:“那公主是……?”

程慕宁倚在背靠上,抚了抚丝绦上的小褶皱,“昨夜本宫的酒里被人动了手脚,不知是谁这么恨我,第一日便急不可耐要我的命。”

纪芳大惊失色,“公、公主是说,有人给公主下毒了?”

程慕宁没说话,她闭眼揉了揉太阳穴,那疲倦虚弱的样子不似装出来的,银竹与红锦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银竹心下了然,顺势接过话,“公公可知,究竟谁这么不愿长公主回京?”

纪芳惶然:“这……”

另一边,沈文芥尚不知他前脚刚走,后脚宫里就要发生动乱,他此刻停在宫外,正要长吁一口气,恰逢巡防的禁军打跟前经过,他下意识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爬上马车道:“走走走……”

沈文芥的马车离开后,那边周泯也速速回了府。

“半个时辰,他足足在宫里呆了半个时辰!”周泯中气十足,“我亲眼瞧见的,公主这才回宫第二日就着人去请了沈大人,还一连请了两趟。”

周泯说话时拿眼瞟上首的裴邵,生怕他记不得似的,有意无意地提醒道:“如此迫不及待,公主对沈大人果真不一般……”

裴邵面无表情,冷眼看他:“你这两日很闲?”

周泯悻悻闭上了嘴。

裴邵垂目盯了案上那几页纸半响,眉宇间逐渐笼上一层难以察觉的薄愠,走时衣袖翻飞了两页纸,周泯捡起来忍不住瞥了眼。

方才见殿帅看得那样仔细,还以为是什么棘手的军务,没想到竟然是……药方?

好像,还是缓解胃疾的方子?

周泯深吸一口气,糟糕了,他莫不是想借机下药毒害公主?

看来殿帅心里的积怨比他深,是他多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泯:拍拍胸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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