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天都进行得很缓慢。
四个人离开第六家动物医院,回到第三家。
医生大叔帮小狗注射了永远安睡的药物。
元宝石轻轻摸着小狗的脊背,感受着急促的呼吸逐渐缓慢,最后停息。
他们带着小狗上了车,原路返回,绕过海边小城,直接去了附近的村子。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走亲访友的日子。
村子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李乔治打电话叫认识的村民出来见面。
元珍珠有点担心,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送来一只死去的小狗,会不会惹人不高兴?
游天地说,是有这种可能。但总要试过了才知道。
小狗的主人家很快找到了。
还好,是一家很和善的人。
他们家的小孙子已经挂念了小狗好几天,此刻看到小狗没了呼吸,当场大哭起来。
最后,小狗被装进一个小纸箱,埋在了主人家的地头。
*
李乔治开车送三个人回了酒店。
游天地看了一眼腕表,正是午饭时间。
他顿了顿,开口:“一起吃午饭吧?我请客。”
李乔治挤出一个笑:“不巧,我约了乐队一起吃。”
这是骗人的。
他谁也没约。
李乔治看着面前这失魂落魄的两个小朋友,心想,这种时候我要是赖着不走,那可就太不识趣了。
他挥挥手:“你们自己吃吧,不用管我。”
游天地上前一步,给了李乔治一个坚实有力的握手。
他看着李乔治的眼睛,真诚道谢:“今天真的,太感谢你了。”
李乔治挥着手,看着三个人进了酒店大门。
他坐进车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好像输了呢……
李乔治啊李乔治,没事的时候,你最喜欢抢风头。
可真遇上了事,却是一点也靠不住啊。
人生漫漫,且继续修行吧。
李乔治自嘲笑笑,发动车辆离开。
*
三个人选了酒店餐厅最靠角落的桌子。
两面靠墙,还有一面是玻璃隔断。安全又安静的样子。
元宝石一直恹恹的。
元珍珠忧虑地摸摸弟弟的胳膊。
元宝石勉强笑一笑:“别担心。我已经接受现实了。”
元珍珠心中大叫:你看起来完全没接受啊!
元宝石低着头:“我只是在想……”
“为什么时间不能倒流呢?”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
元珍珠无言以答。
谁不想时间可以倒流呢?
可偏偏,这就是世间最不可能的事。
元宝石突然道:“姐姐,对不起。”
元珍珠:“嗯?”
元宝石心虚地看过来一眼。
“那天晚上,嗯,就是马拉松那天,大家都喝醉了,你和游师兄在阳台上聊天。”
“你说了你亲生爸妈的事情。”
“我都听到了。”
“我真是个傻瓜……”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你从没有跟我说起过亲生爸妈的事。”
吧嗒。
眼泪掉在元宝石的牛仔裤上。
“我记得你刚来家里的时候,我生气了很久,觉得你是敌人,是来侵略这个家的。”
“我对你说过好多次。我说,你回你自己的家去!回你亲生的爸爸妈妈那里去!不要赖在我家!”
元珍珠心里也酸得要命。
她忍住眼泪,去揉弟弟的头发。
“不用道歉啊。你每次那样说,妈妈都揍你屁股了。”
元宝石眼泪涟涟:“这样就够了吗?妈妈揍了我,你就不难过了吗?”
元珍珠使劲揉弟弟:“会难过啊。但是妈妈维护我,我又很开心,综合起来看,还是开心多。”
“所以,真的没关系。你不用为这种事难过啦。”
她在心中说道,我和你是一样的。
我也有无数遗憾,无数后悔,一样也不敢去细想。
泪水奔涌而出。
元珍珠用手捂住脸,转过身去。
父母双亡这件事,她和弟弟从来不讨论。
小心翼翼,捂住眼睛,堵住耳朵。
就好像……如果无人提起,就等于事情不曾发生。
可终究是发生了啊!
世上最亲的人死了,远去了,永远不在了啊!
早已发生的雷鸣,如今才在耳边轰鸣。
元珍珠哽咽出声:
“每次我做成了一件小事,妈妈总是用夸张的表情说,我们珍珠怎么这么厉害?太厉害了!”
“这么好的话,这么温柔的话,她对我说了多少次?一千次还是一万次?”
“为什么我总是把这些忘记,却一直记得那么遥远的过去,别人说的不好听的话?”
女孩子哭得直抽气:“妈妈只是想让我当一个快乐的小孩。可是,我却总让她失望。”
元宝石抽泣:“怎么会呢?你怎么会让人失望呢?你比我讨人喜欢多了。”
“小区里的邻居,爸爸妈妈的同事,全都好喜欢你。”
“妈妈总是说,我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而你是上天派来奖励她的。”
元珍珠哇哇哭:“因为我小心眼,妈妈才故意那样说,想要安慰我啊!”
“明明你才是最天使的小孩,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酒店服务生站在桌子边,端着托盘,看着这哭成一团的姐弟两,目瞪口呆。
游天地站起身,接过托盘里的芥蓝炒牛肉,打发服务生离开。
他重新坐下,默默陪伴着这场哭泣。
*
妈妈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人。
元珍珠无数次在心中赞叹。
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像是一缕和煦的阳光。
她努力微笑着,搓着手,带着些许不安:
你好呀,我叫余英,我是一个语文老师。
听说你的名字叫珍珠?好巧啊,我家孩子名叫宝石。
珍珠,暂时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那时候,元珍珠是所有人的麻烦。
虽然父母双亡,但是爷爷奶奶健在,甚至经济条件还不错。
两位老人既不肯把孙女带回去,也不肯落人口实,签弃养文件。
他们只是对着警察不断唉声叹气,车轱辘一般来回诉苦,说自己多么为难,多么情非得已。
警察们头疼不已,元珍珠也在好几个家庭中辗转。
健康的女孩自然是有人想要。
可是这个女孩情况特殊。
她的父母是恶性案件的犯人,谁知道有没有给女儿留下什么不好的家教影响、甚至是血脉基因呢。
那时候元珍珠已经八岁,她什么都懂。
来到余英家里的时候,她以为这里不过是又一个平平无常的中转站。
谁知道,这里最终变成了家。
余英和丈夫带着一大堆礼物去拜访小珍珠的血缘爷爷奶奶,请求他们把孙女的监护权正式转交给自己。
好话说尽,对方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语文课本里有这样的修辞:家是港湾。
元珍珠感到惊奇。
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就像是狂风暴雨,和他们两个在一起,时刻都是提心吊胆。
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却真实成为了她的港湾。
妈妈,谢谢你。
也许我不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孩,但因为你,我成为了最快乐版本的自己。
*
良久之后,哭声渐歇。
姐弟两眼睛肿成桃子,人也迷登登的。
桌上的菜肴、米饭、茶水,全都凉了。
游天地摸摸元宝石的头。
“有一个心理医生曾经对我说——”
“哀悼是无处可去的爱。”
“没有了对象,没有了目的地,只好横冲直撞。”
“很疼。”
“一开始你只能逃避。”
“没关系的。逃避也可以的。”
“不用担心,悲伤的爱也是爱。”
“早晚有一天,爱的底色会浮现出来。”
元珍珠瞪着红肿的眼睛愣了好久。
然后,哭得乱七八糟的脸上,浮起一个笑容。
她抽了一下鼻子,说:“游师兄,你真是鸡汤大王。”
*
初五,旅行结束,回首都。
回到租屋里,姐弟两商议一番,决定还是趁着假期最后的时间,回老家一趟。
虽然爸妈的同事阿姨一直在照看房子,但是姐弟两人突然很想要亲自去打扫收拾一遍。
不,打扫收拾只是借口。
他们只是,终于有勇气回到那个一度匆忙逃离的地方。
夫妻两人的墓地,是热心的同事帮忙选定又安置的。
就在离殡仪馆不远的地方。
半年之后,姐弟两第一次回到这个地方。
因为安葬的是骨灰,所以墓地很小。
不过一尺多宽的地界里,两块墓碑紧紧挨着。
元珍珠用袖子仔细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
元宝石把菊花摆好。
姐弟两紧紧挨着,跪坐在墓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离开的时候,元宝石拍了一张墓地大门的照片,发了朋友圈。
元珍珠拉着弟弟的手,心酸笑笑:“以后,大家就都知道我们是孤儿啦。”
元宝石眼眶又红了。
他勉强笑道:“也好。以后不用再刻意转开话题了。”
元珍珠点头。
虽然悲伤,却也有久违的轻松。
*
大学开学的前一天,姐弟两登上回首都的飞机。
飞机有些晚点,坐在候机处,元珍珠突然想起几天前离开首都时的事情。
姐弟两决定回老家之后,游师兄不顾拒绝,坚持送他们去了机场。
安检闸口,元宝石丢下行李箱,往前一步,紧紧抱住了游天地。
“哥!你就是我的亲哥!”他嗷嗷大叫。
游天地笑了,轻拍小朋友的背脊。
元宝石抱了好一会才松开。
然后,游天地转身朝着元珍珠伸开双手。
那个时候,元珍珠心跳剧烈乱了一拍。
脑子还在想着,欸?我也要吗?身体却已经抢先一步动起来,乳燕投林一般扑过去。
啊……
被游师兄抱紧的那一瞬间,四肢百骸涌出一种极度舒服的感觉。
她感觉脑子从头骨里飞出去,整个人沉浸在游师兄的气息里,再也不想离开。
她似乎听见弟弟在笑:“你抱太久了啦!”
神志突然回归,她猛地推开游师兄,掩饰般大喊:“你也是我永远的亲哥!”
游天地的眼神似乎闪过千言万语。
但他最终坦然一笑:“你也永远是我的头号小弟。”
元宝石再度扑过去,抱住游师兄的手臂撒娇:“我才是头号小弟!”
元珍珠忍着发烫的脸颊,揪住弟弟进了安检通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
元珍珠无声尖叫。
太奇怪了,太难受了,简直无法忍受。
人要是可以删除记忆就好了。
不……真的要删除吗?
有点舍不得。
被游师兄抱紧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很舒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元珍珠大脑空白,只剩无穷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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