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下了出租车。
游天地一手拿拐杖，一手把元珍珠扶出来，再把拐杖交到她手里。
他往下一望，河边已经有若干大爷了。
具体来说，是大爷们均匀点缀在河道沿岸，密度大约是每二十米一个。
这幅情景，游天地早已是见怪不怪。
每天早晨跑到这边，都会见到这些大爷。
原来他们不但早晨在，白天也在啊。
“这种城市里的河道，真的有鱼吗？”
一不小心，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声。
表哥爽快道：“没有哦。”
“我感觉是没有的。”
接着又不确定地朝元珍珠问出一句：“没有吧？”
元珍珠：“应该是没有。”
表哥：“嗯，没有！”
游天地：？
“那他们是在钓什么？”
你们又特意来钓个什么？
表哥：“正因为没有，等钓到的那一刻，才会格外惊喜啊！”
游天地：……
好奇特的人生哲学。
要我说，就是纯粹没事可干吧。
与其在家里坐着，不如在河边坐着。
表哥一挥手：“但是我们钓小杂鱼是不一样的！”
“小杂鱼哪里都有，哪里都很多，我们一钓就有，永不空军！”
游天地：……
很微妙。
这岂非类似于：与其追求那些难得的、最好的东西，不如干脆放弃，转而追求不怎么样、但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这就是传说的放弃和躺平吧。
完全有违我的人生准则。
表哥目光梭巡，挑好一个位置，三个人坐下。
元珍珠：“游师兄，你会不会绑鱼钩？这里有技巧的，我来帮你吧。”
表哥瞬移过来：“你这个伤员就别动了，我来我来！”
他抓起元宝石借给游天地的那套装备，从头到尾细细弄好，交到游天地手里。
游天地：……
这种被当作菜鸟照顾的感觉，真的好陌生呢。
……有点不爽。
游天地把鱼钩投入水中，慨叹：“宝石到底是有多不喜欢钓鱼啊。平时说到大家一起出去玩，他绝对是最积极的一个。”
元珍珠笑道：“没办法，他是个多动症儿童，一刻也停不——”
话没说完，她发出小小一声惊呼，抽竿出水。
即使事先说了是“小杂鱼”，这个“小”的程度，还是出乎了游天地的预料。
它甚至还没有小手指长。
元珍珠：“这个小鱼叫做彩石鳑鲏。它的鳞片是七彩珠光的。”
她收回鱼钩，拎在手里，不断变换角度，好让游天地看清楚。
“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确实漂亮。
小小小小的鱼儿，在阳光下转动，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元珍珠笑眯眯：“不觉得很神奇吗？不把它钓上来的话，谁会知道城市的马路边藏着这么美丽的小生物？”
说完，她动作利落把小鱼摘下来，扔回水里。
“啊！”游天地情不自禁伸出手去。
元珍珠笑道：“带回去也没有用。又不能吃。”
游天地：……
他好像有一点明白，表哥所说的“这项活动很纯粹”，是什么意思了。
“游师兄！你的浮漂动了！”元珍珠惊叫出声。
游天地猛拉杆。
鱼钩荡回来了，伸手一捞——
元珍珠哈哈大笑：“是虾子啊！这个好，可以带回去做菜！”
游天地突然来了劲：“一只算什么。等着，我要钓一整盘！”
元珍珠啪啪拍手：“游师兄加油！”
表哥突然出声：“我最近听了一个笑话，超好笑的。”
元珍珠：“哦？说来听听。”
表哥清了清嗓子。
“有一天，螃蟹出门，不小心撞到了泥鳅。”
“泥鳅很生气，说，你是不是瞎啊！”
“螃蟹说，不是啊，我是螃蟹。”
元珍珠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游天地：？
这种过时冷笑话到底哪里好笑？
一个全副武装的大爷款款而来，紧挨着游天地坐下。
他掏出又黑又粗的钓竿，啪的一甩，瞬间弹出去四五米。
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游天地手里的小细杆。
游师兄：？
大爷你还好吧？
这么长的河道，这么大的位置，为什么要挨着我？
大爷露出个微妙的笑：“你们就是那个吧，最近很流行的，年轻人都在搞的，叫什么来着？”
他摆出浮夸的表情，表示自己正在思考，然后恍然大悟：“啊！微小钓！”
“我老啦！搞不懂年轻人啦！钓个杂鱼还要特意搞出个名字！”
大爷玩味了一番这个名字：“微小钓。哈哈。”
接着便迸发出一阵疯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游天地：……
元珍珠慢慢挪过来，整个人都靠过来，低声耳语道：“大爷都是这样的，别在意。”
温热的气息吐在游天地的耳廓里，让他整个耳道都痒起来。
“啊！又有了！”元珍珠捞过鱼钩，展示给游天地看。
这条小鱼稍大一点，奇形怪状的，头胖胖，脖子横着支出来两个小翅膀。
“是虾虎啊！真好，这个我要带回家养起来。你知道吗，它们会跟人互动，很可爱的。”
大爷在隔壁发出夸张的一声哼哧。
元珍珠无声做着嘴型：“别在意。”
游天地忍不住笑了。
这种被人当作愣头青一样细细叮嘱的感觉，也很陌生。
但是……并不坏。
接下来，小杂鱼三人组不断起钩。
各种颜色的闪亮鳑鲏，虾虎，经典杂鱼小白条，一条接一条。
表哥甚至钓上来一条巴掌大的小鲫鱼。
鲫鱼一现身，元珍珠立刻欢呼起来。
连带着游天地也兴奋起来。
他转头看了大爷一眼，抬起眉毛，假装不解：“您这儿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大爷气呼呼：“你们那算是鱼吗？根本不算！”
游天地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样。
不算钓上来是什么，一次次钓上来东西就很快乐。
浮漂又动了。
游天地一举钓竿，竟然没举动。
他瞪大眼睛。
天，难道上来大鱼了？
这细细的小钓竿会不会断？
元珍珠和表哥也发现了这边动静，一下子全紧张起来，“慢慢拉！慢慢的！”
噗！吊钩脱水而出。
不是大鱼。
是一个黑乎乎、挂满水草、形状可疑的东西。
游天地一时不敢伸手去捞。
元珍珠也死死盯着看，嘴里迟疑出声：“那是……手？”
游天地心脏猛跳。
这些年断断续续看到的“钓鱼佬深潭发现尸体”，“钓鱼佬水库发现尸体”，“钓鱼佬河道发现尸体”新闻，一下子全冲上脑门。
一瞬间，他整个人凝固。
表哥站起来招呼着：“我来！你竿子转一下，我来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手捞过鱼钩，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戳了戳，咧开嘴笑了：“是个塑料手。应该是从假人模特身上掉下来的。”
游天地猛地松了一口气。
云珍珠嗷嗷起来：“都什么人啊，随便往河里扔垃圾！”
表哥把那只塑料手取下来，四下张望，找了个垃圾桶扔了。
等他再度坐下，突然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总是钓鱼佬发现尸体吗？”
游天地：！
元珍珠：“为什么？”
表哥哈哈笑：“因为他们想法一样啊。”
“抛尸人心想，我要找一个隐蔽地点，没其他人会去，没人会发现我抛的尸。”
“钓鱼人心想，我要找一个隐蔽地点，没其他人会去，没人会分走我的鱼。”
“这就叫做，双向奔赴！”
元珍珠眨着眼睛感受了一下这个形容：“双向奔赴”。
然后爆发出一阵无比快乐的笑声。
游天地：？？？
这也太地狱了吧！一点也不好笑！你们两个脑子真的有点奇怪！
*
回家的出租车上，表哥突然问道：“寒假怎么打算的？”
元珍珠沉默了好一会。
“就在这里过了。和宝石两个人一起。”
表哥点点头，“也行。那边的亲戚不会说什么吧？”
元珍珠：“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表哥：“没必要在意。都是些平时不走动的亲戚，没资格说你们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要不，和我一起回藏区吧，我爸可想你们了。”
元珍珠摇头。
表哥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游天地心想，为什么不回家？
虽然我春节也不会和家人团圆……但是这两姐弟，看起来家庭很幸福啊。
为什么？
但是他没有开口。
这种事，莽撞问起来，万一人家不想说，就尴尬了。
三个人挤挤挨挨坐在出租车后座。
明明是游天地在中间，他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一个泡泡将另外两个人包起来，让他无法碰触。
那是名为回忆、最坚不可摧的泡泡。
*
游天地和元珍珠下了车，出租车载着表哥直接去了高铁站，。
游天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小号折叠桶，里面是元珍珠要养的虾虎。
他指了指小区门口的超市：“要不要去买个装它的容器？”
元珍珠想了想，“对哦，家里没有适合装它的。”
游天地让元珍珠坐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买了个透明的塑料桶出来。
他有点苦恼：“没有更合适的了。”
元珍珠笑了：“挺好的，先过渡一下。晚上我上网看看，过两天就能收货了。”
两个人回了家。
元宝石不知所踪。
元珍珠：“肯定是被人叫出去打游戏了。”
游天地点点头，径自进厨房帮虾虎换水。
他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所以你表哥特意从津港坐高铁过来，就是为了找你一起去钓鱼？”
“他是有多喜欢钓鱼啊。”
元珍珠坐在沙发上，笑道：“不是啊，他是不放心我。”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亲人朋友特别好。”
她似乎陷入回忆。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才被领养不久，完全不适应新生活，性格也差得要命，不和任何人说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时候宝石还当我是敌人。”
“爸爸妈妈呢，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凡事都顺着我，生怕我不开心。”
“但表哥是不一样的。”
“他是当地的孩子王。很自然就把我归到他的麾下，变成他的小兵。”
“他让我觉得，我其实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女孩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从小就很爱冷笑话。”
“其实仔细想一下，真的蛮冷的。”
“但是怎么说呢，只要你你和他足够熟悉，就会觉得好好笑。”
“双向奔赴。”
她回味起那个地狱笑话，哈哈哈自顾自又笑起来。
龙头的水哗哗流着，游天地两手撑在洗菜池边上，一时没有动作。
一个糟糕的念头侵蚀着他。
是不是，一直以来，我都误会了？
他捧起装着虾虎的透明小桶，出了厨房，放在餐边柜上。
他垂眼看着小桶里游来游去的四只虾虎，笑道：“它真的会和人互动。它会追着你的手指。”
元珍珠也笑：“我说了吧！就是很可爱的。”
游天地转过头，望着沙发上的女孩，以一种自然的口吻道：“你和你表哥，就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吧。”
然后，他眼看着女孩原本白皙的小脸逐渐泛起红晕。
元珍珠慌乱挥手：“什么青梅竹马，不要用那么肉麻的词啦！就是普普通通一起长大而已。”
游天地的心沉下去。
他直接问出口：“你喜欢他吗？”
元珍珠的脸蛋变得通红：“才没有！你想哪去了？他可是我表哥！他也只当我是小妹妹而已！你是不知道，他很受欢迎的，很多女孩都喜欢他！”
因为是表哥。
因为他只当你是妹妹。
因为很多女孩喜欢他。
元珍珠啊元珍珠，你连一句“不喜欢”都说不出口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