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津合起身，离开了临时搭建的指挥帐篷，点着头避开了熙熙攘攘向他致意的人群，独自一人来到后山上。

压力大的时候，许津合喜欢爬山。作为双生子，他不像哥哥许延之那样善于言辞，遇到无法言说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事情，还是爬山这种汗流浃背的宣泄方式最适合他。

驻扎在此开工以来已经有了几个月，对这座山他已经相当熟悉了。

绕过一片天星木的树林，向风坡有一处空旷的土地，像是给被绿色植被覆盖的山开了一扇窗，这里的视野极好。坐在这里的树墩上，无边际的大海与天空连成一片蔚蓝。

远远的，能清楚的看到横跨大海的三号桥。

与其说是桥，不如说是令人战栗的野兽。许津合想。

巨桥巨大到不符合人类的常识，超出人类认知，跨过肉眼根本看不到边境的被称为‘莉莉丝之眼’的海面，将北岸和南岸连接在一起。

根据史书记载，现有的五座大桥都是北岸的精灵一族在上一个文明覆灭之后建立起来的。并在之后，给予了南岸无私的帮助，文明的种子得以继续延续。

因此南岸也有不少人虔诚认为，北岸的精灵是某种神明，指引着弱小的人类前进道路。

小时候，许津合曾有机会，和哥哥一起，跟着作为领主的父亲参加北岸精灵举办的宴会。凭借磅礴雪山为地基的五桥城，以绝对不可侵犯的姿态将绵延的雪山踩在脚下。城内有着数座巨大的钟楼，迎宾之时，钟声震耳欲聋，许津合甚至能感受到地表下方因雪崩引起的雪砂的流动。

第一次见到精灵，小津合相当失望。

他们个子极小，有些甚至比人类孩童还要小；雪山上，缺少日光，精灵的皮肤雪白的接近透明，走近些，甚至能清楚看见薄薄的皮肤下的细腻的血管。

长期与雪山共存，精灵们眼睛大而无神，不能视物。与之对应，他们的听觉灵敏，声音如同有着生命，空灵深邃；外表也大多俊美异常。如同带上口罩的人，会显得乖巧可亲，无神的双眼莫名的为精灵们增添了一丝圣洁的意味。

许津合实在无法将他们与修建五座巨桥的事迹联系在一起，更看不出他们有哪一点神明的感觉。

“如果只是长得好看，风吹吹就散的轻飘飘也能被算作神明特征的话，那信仰这样神明的人可真可怜。”从五桥城回南岸的路上，哥哥许延之有根有据的在车上跟父亲掰扯，不出意外被教育了一顿。

五桥城继续向北，与冰墙一同伫立的是最北方的学城，那里是住着精灵族的大祭司。每隔十年，南岸会选出一批天赋异禀的孩子，前往学城学习。

在南岸，能去学城学习是很高的荣誉。

许津合静静点起了一支烟，醒了醒神。在物资短缺的南岸，烟是很珍贵的奢侈品。

二十年前，许延之作为南岸的首席去到了学城，许津合虽然没有获取资格，他还是衷心的为许延之感到开心。

从学城归来的许延之从容地开始接手金镇和春园的管理，优秀的一如既往，符合着人们对他的所有期待。

然而，双生子的亲密，却让许津合清楚的感知到了哥哥的变化————眼中发狠的凌厉压住了曾经蓬勃盎然的生命力。

许津合并不擅长言辞，每一次的欲言又止都很容易的被许延之敷衍了过去。

“这一块儿天星木的树皮，剖好之后小心储存，你亲自带人送往主城。”

不远处，传来许延之冷硬的声音。

许津合侧过头，大哥身上穿着黑色的紧身保暖皮衣，皮衣上的金属制品泛着悠悠的钢光，在树林中很显眼。他一边跟副官下达着命令，一边在本子上记着些什么。

许延之是专门来找许津合的，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天星木树皮作为宝贵食材需要立刻被储存起来。

接受了精灵无私馈赠的第一天，南岸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庆幸文明发展的希望，就被告知，精灵们已经推演出无法逃避的未来。

莉莉丝之眼，魔鬼之眼，作为天灾象征，在过去的某一天，从天而降，将完整的整块盘大陆从中间一分为二，覆灭了上一个文明。地面分成了南岸和北岸；巨大压力冲击地面，挤压出东西两端海拔超两万米的山脉群。

自此南北岸隔海相望，东西方高山环绕，地图的边界就此界定。

作为新生文明，他们是幸运的，精灵的馈赠使他们用并不漫长的时间实现了巨大的发展，被群山和海洋包围的地形让他们远离战争；作为焦土之上重启的文明，他们是不幸的，焦土之上适合生产发展的土地非常的有限，冬季过于漫长，夏季太短，他们，孤立无援。

其结果就是，按照正常发展，南岸土地养不活发展的南岸文明。

保证文明延续的条件是，每隔五百年，总人口需要减少一半。精灵如是说。

然而，南岸人们沉浸于生活越来越好的欣喜，并没有将精灵的话放在心上。

实际上，在接受精灵们帮助的第三百年，新生的文明就差点被自身所毁灭。

有限的资源，巨大的贫富差距，在没有绝对武力制衡的社会中迅速演化成了万人对万人的战争。由于没有能及时处理堆积如山的尸体，瘟疫迅速蔓延。等到精灵们放下大桥，例行前往南岸时，剩余活着的人口不到三百年前的一半。

战争带来了死亡和毁灭，也孕育了秩序和希望。经过战争的洗礼，南岸不同地区的人民也找到了本地区的发展优势。于是，战争之后，根据农业和工业的生产不同，主要的农业耕作地域分为四园，主要从事工业的区域分为七镇。在初代哲学王许川的带领下，南岸文明得以继续延续。

人们吸取了教训，一代一代传承，脚踏实地发展，思考着几百年后解决灾变的可能性。

虽然人活着各有目的，但种族的目的永远是延续。延续需要发展，人口的增多和版图的扩张，既是发展的结果也是发展的原因。

人们尝试过减少人口数量，绝大多数老弱病残还是死在了漫长的冬天；人们尝试过发展科技，钢铁森林的城镇带来的污染确是差点亡国灭种的存亡危机；人们尝试过向外扩展领土，经年累月，死伤无数，然而东边大山越挖越厚，西边大山的死域一片漆黑，南边是无尽头的荒漠能使人发疯，北边是高耸的冰墙寸草不生......

历史书越来越厚，既有众志成城的挑战，也有自相残杀的悲剧，然而不管怎样变化，却始终逃不过精灵们最初的演算：南岸人口每隔五百年，至少会减少一半。

最终，最后的哲学王雅克布森，以为了存活为最优先事项考虑，提出了最终解决方法：每五百年，通过无差别随机抽签，对南岸境内一半的人口，进行无差别的集体屠杀。

既然一定要死人，那就死的最少；既然现状没有任何出路，那就相信一代一代的累积与延续，直到发展到能看到出路。

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进行，雅克布森与精灵立下了盟约，精灵发誓自此以后帮助南岸人民精准实施屠杀计划，具体的地点和方式由精灵决定。

随后便是从历史书上被抹去的四百年，等到史书继续续写之时，活着的人们已经普遍接受了雅克布森的残酷提案，被选为需要去死的对象时，也不会有分毫的怨言。

如果孕妇生产的死亡率是五百分之一，那么换句话说，每五百个孕妇里，一定有一对母子会代替其他四百九十九对母子死去。

没什么值得抱怨的。

意识湮灭之时，人们这样自我安慰着；幸运活下去时，人们清醒的麻木着。

直到一百年前，从莉莉丝之眼中，飘来了苍蓝色的巨型石块。

莉莉丝之眼是夹在南北两岸之间巨大的内海。神话中，魔鬼睁眼带来了一切的覆灭；现实中，莉莉丝之眼一片蔚蓝，广阔无垠却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海面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海面另一边的事物。迷途的飞鸟在此也会坠海不起，唯一的例外只有精灵们建造的五座巨型桥梁。

名副其实的死海。

在一百年前，这片海上第一次，不是吸引而是漂起了一座巨型石块，肆无忌惮的漂到了许家管理下三号桥位置，金镇和春园的沿海岸。

苍蓝色的石块，即使在现如今的五桥城和学城也没有记载过的矿物，最坚硬的金刚石也没有办法在上面留下一点印迹。然而石块上却用工整的古精灵语刻下了三段文字。

根据前代许家家主的公布，三段文字分别为：

1.我们统一了文字。

2.我们成功实现了通天塔。

第三段历史文书的刻写不比前两段的工整，潦草，字迹周边充满了破碎的断痕，勉强辨认清楚的部分这样写道：

3.我们没有输，我们会一直等下去。

许家自初代哲学王起累积的公信力使得这一段刻文在公布之际，立刻在南岸大陆掀起了巨大风暴。

屠杀历史使得每一个现在存活着的人自出生起既是罪人也是幸存者，对于死亡，人们麻木而无所畏惧。

放眼地图，东南西北无处可去，地图中间，蔚蓝的莉莉丝之眼看上去如此的令人恐惧和着迷。

黑暗，幽深，寂静，无人探寻，纯洁无暇。

可探知的未知，未知即是希望。即使对象是那毫无生机的死亡之海。

直到许家新一代领主许延之上位时，向着莉莉丝之眼探索的燎原之火已经烧透了整块南岸大陆。然而结果却一如既往，死伤无数，毫无改变。

许延之将笔记本放入胸前的口袋中，取下黑色的皮手套，揉了揉弟弟的头，颇为好笑的说道：“这么大个人了，还是这臭毛病改不了？一生闷气就找个山头藏起来哭？”

许津合沉默的撇过头：“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死了，我...我们家怎么办？”

提出用学城冰山上的巨石做成反吸引力的装置是许津合的建议，但他是真没想到，明明是第一次实验，许延之就敢拿着他都没把握的装置直接实地下海。

万幸，凌空巨石确实抵消了对应范围内死海的巨大吸引力。

惊魂未定的许津合也顺利的捞起了一脸释怀的许延之。

“撒娇呢？少恶心哥了，今天早些回去，抓紧时间休息，明天打捞还是我下水，你帮我看着，别人来我不放心。”许延之斜靠在旁边的树干上，下意识挺直了背，阳光下，他的脸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绒毛，整个人看上去洒脱而柔软。

许津合沉默着没说话，许延之也不计较，半晌，无奈的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我承认是我着急。抱歉。”

许津合抖了抖手中的烟。无论用何种方法去打破精灵预言，人们心中其实都是有恃无恐的。

大不了，就继续雅克布森盟约，把责任留给下一代。

但是这一种兜底，并不适用于发现苍蓝石块之后许家的继承者们。

苍蓝色的石块上，除了公布的三段刻文外，还刻着一段工整的寓言。

“我知晓你的悲伤，你的欢喜，你的渴望”

“我是你永恒的盟友”

“来自虚无的救世主”

“请相信，在深渊的彼方，那位终焉的梦中人”

“星光将温暖黑暗”

初代哲学王许川所撰写的神话故事的最后一段，这些故事都由家族内的人们口口相传。

于是，无法想象的通天塔，怪诞的神话故事，与史书上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重合在了一起。

苍蓝的石块散发着淡淡的冷光，所谓神话，看上去更像是能活上万年的人们所记录的真实的历史。

毫无疑问，莉莉丝之眼中曾经的文明，拥有着南岸文明无法企及的科技。这将是南岸最有可能打破精灵推演的机会。

许延之这一代，是幸运的，苍蓝的寓言，海底的文明，南岸文明有了新发展方向的可能性；他们这一代，也是不幸的，五百年盟约，死去一半的人口，是他们不能逃避的责任。

离约定的，精灵们屠杀的日子，还有五年。

“哥，没事的，我们两个不用抽签，你一定能活下去的。”许津合熄灭了烟头，平静的抬头看向许延之，带着淡淡的笑意。